九月初九,即祥妤将骨笳送给我的这一天,也是我的诞辰。
天未亮时祥妤便来到我的宫殿,我原来睡得很熟,但身体好像早有预感,抑或是对汹涌的恶意很警觉,本能地醒了。
我微张开眼,所见一道身影阴沉地立在角落,动也不动,只有眼睛映着寒涔涔的月光在森黑的房间中闪烁,还以为是值夜仙娥小玉,遂没理会,继续睡了。
如今回忆这场景真是令人毛骨悚然,我根本不晓得她到底何时进来的,究竟待了多久。
她在黎明即起之际才叫醒我,我被吓到,第一眼根本没认出是谁,因为对面人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她用一种狰狞融合着怜悯的眼光对着我看。
当时我单是觉得古怪,也不认为不妥,现在再斟酌,是她对即将实施的阴谋太有信心,迫不及待地来可怜我悲惨的下场了。
“我早过来了,一直没喊你。”她有意无意地微笑道:“今儿是你诞辰,我先来送贺礼,晚些时候会再过来。”
她把骨笳放到我枕边就要离开,我还没醒透,迷糊着让她留下多陪我会儿,但她说要为我准备惊喜,让我耐心等待。
她离开后我抓起骨笳玩了一小会儿,还尝试吹出几个音来,待看到蒙蒙亮的天,又倒头睡去了,直到楚尽来找我,急急将我从被窝里拽起来,我还单是觉得古怪,因为他难得一见地皱着眉。
此时骨笳已经在他手里,而他紧张地问我:“它是哪来的?”
我察觉他额角的细汗,不由得错愕,一边安慰他,一边转述祥妤的话。
楚尽起初有点迟疑,后来神色愈发凝重,手也快要把骨笳攥碎了,我再怎么追问也得不到他的回应,只被他一路拉着去往北海。
我们找到祥妤是在北海极深处,她没有了见我时的悲悯,反倒是惊慌失措,脸也蒙着一层灰青。
她满身污秽,正在不停地切割殒豚,还疯狂地跟祥宗吵:“它腹部一直硬邦邦的,就是无法消化她呀,不剖开取尸还能怎么办!”
祥宗忙得已经不像人样子了,也憋着一肚子火气:“谁会晓得是我们杀的她,就说殒豚给她吃了呀!比起陷害烟雀,我们自保更重要!”
“晚了,骨笳已经给她了!”祥妤凶相毕露,发疯地撕扯自身头发,又立刻举起刀狠狠剁碎尸块,咆哮道:“你们都在跟我作对,都去死!我杀了你们,杀了你!”
这炼狱般的场面太恐怖了,熟悉的朋友被剁得粉碎,我甚至能分辨出她的头骨和脊梁,包括昔日一起玩耍的殒豚也被残害,割向它的一刀刀更像在割我的心,包裹着鲜红血液的森白骨头骇得我全身都在发抖,勉强能够站着,却也走不动路了。
楚尽本来将我护在怀里,见状又抱起我,侧过身不再让我看,而此刻意外发生了。
另外一面殒豚并没死,并且注意到我们,吱吱地朝我们大叫求救。
它凄厉的哀嚎一声接一声地刺穿我的灵魂,我根本不顾上救它,只感觉精神备受摧残,我缩在楚尽臂膀内,近乎哀求地跟他说:“带我走,楚尽,快带我走。”
我没看到祥宗和祥妤发现我们的神情,也没看见楚尽面对他们的脸,而是在惝恍中醒悟了好多事,还有好多被我忽略的瞬间。
楚尽带我回到天宫商议对策,尚未来得及站稳,便有仙子来传父君旨意,我们随之过去,在殿门远处就闻得哭声,赶到之际见祥妤跪在殿上哭得撕心裂肺,诬赖我杀害祥妗。
“九殿下,虽然祥妗爱慕楚尽,但你们已有婚约在身,她仅仅想做侧室而已,你不答应便罢,何故对她下死手!为甚还要将她磨成骨笳来恐吓我,威胁我?我晓得殿下手段,‘绝不单独见楚尽’我早就跟您保证过呀!”
她这番话,我至今一个字都忘不掉,她当时战战兢兢地抹眼泪,佯作惧怕我到极点的模样,仿佛日夜遭受虐待似的。
楚尽思路清晰,把来龙去脉丝毫不差地禀告玉帝,从祥妤半夜三更来找我,到我们亲眼目睹他们的罪行,然而祥妤不承认,哭得稀里哗啦,骂我们沆瀣一气。
她比我还冤枉,抽噎着辩驳:“她是我长姐,我怎会忍心,怎会下得去手!你们这叫栽赃嫁祸,分明是你半夜遣小玉来北海召我,见到又是好一通威胁压迫,呜呜......殿下求您放我一条生路好吗?”
我震惊于被挚友冤枉,久久不能平复,因为不敢相信我掏心掏肺最信任的人居然会这么做,甚至步步紧逼,刀刀捅在我最致命最薄弱的地方,尤其包括被她收买的小玉替她做伪证,更使我百口莫辩。
我们各执一词,玉帝派人去北海一探究竟,却一无所获,不仅没找到祥妗尸首,也没见到祥宗,就连一半碎殒豚也不翼而飞,只剩半面已经入魔的活殒豚,施通兽诀也无法进行沟通。
我们不晓得殒豚和祥妗被藏匿到何处,是故所言无从考证,反倒是骨笳和小玉成为铁证,我浑身长满嘴也撇不清。
此时祥宗抵达,楚尽拦住他便问祥妗和殒豚下落,而他不止颠倒黑白,还指着我鼻子骂我没良心,忘恩负义,翻脸无情。
楚尽忍受不了了,召来凌月刃不留情面地劈向他,祥宗抵抗几来回自知敌不过,便屁滚尿流地趴在玉帝脚下呼救,说我们背地总这么对待他们。
父君罚我雷刑了结此案,五道极雷令兄妹哭得昏天黑地,定要十道平息祥妗之死。
我在这一瞬间才觉悟,他们分明是要整死我!因为彼时我的修为根本承受不住十道极雷。
楚尽明显大起杀心,凌月刃几乎要削掉他们的脑袋,却被父君挡住,他泰然地坐在殿上,允诺了十道极雷。
兄妹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去,我只觉得荒唐,而父君静静注视我,又告诉我十道极雷处死身躯,但元神无恙,为掩息此事之后会将我送去云洲十二阁修尸道。
我窝囊又委屈,不服不忿地把心里话全喊出来了,横竖死不认罪,劈死也不认,去十二阁我也会跑到北海找他们理论。
当年还是太年轻,没有弯弯绕,他们一人撒谎不眨眼,一人喜怒不挂相,对比起来自己太天真,根本不是对手。
行刑头一天,楚尽在莲池的小亭边堵我,因为被押往极雷台定会经过那地方,他将一支玉簪别入我发间,又说会跟我一起去十二阁。
我听完除着急就是生气,生怕牵累他,但时间紧迫无法分析利弊,只好逼他答应在天宫等我,宽慰他我一定会来找他。
他心疼地凝视我,甚都没说,只静静地目送我离开,又追上来紧紧抱住我,沙哑的嗓音贴在我耳畔道:“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我受刑挨到第八道极雷就已经扛不住了,将死时分一道身影挡到我面前,电光劈在他背上,而他始终笑着面对我,和我说:“我们十二阁见。”
我目光急切地转向父君,希望他能够制止楚尽,却依旧抵不住涣散的意识,弥留之际看他并指画符,紧接着一道金符钻入我额间,随后又一道闪光落下,我霎时失去所有知觉,再睁眼已身在十二阁。
我终于明白为何在十二阁初见楚尽会觉得他似曾相识,还有讲起铜铃梦境时,他若有所思的那句“许是真的”是甚么意思。
今朝再看楚尽,我只剩心疼,他明明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明明跟从前一模一样,我却觉得好想他,特别思念他,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千言万语到嘴边只变成一句:“楚尽,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楚尽呆呆地面对我:“在哪?”
我刹那哽咽:“那天我去找何桉,遇到你在槐花树下抚琴......”
楚尽眼眶瞬间红了,无言地朝我张开双臂,我感受到怀抱中的人在发抖,气息也渐渐不稳了。
“都说不许你来十二阁,你偏要来。”我一下下地抚摸他的背,总归还是后怕:“若非乌绥保你记忆,岂非真将我忘了。”
白淄牵强地笑着凑过来:“并非麟父使楚尽失忆,当初乌峦那几句是我教的,此事说来话长。”
原来我被极雷劈死后,父君为让元神在死躯内保持稳固,才使我戴冶魂锁一千年。
兄妹只晓得我被送来十二阁,不知我记忆被封,始终不放心,终于在我结仇麟父之际找到突破口,遂至天昭,告知他九霄湮魔杵能彻底铲除我。
他们以为万无一失,那时我自身修为确实无法抵抗湮魔杵,奈何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我的元神还有玉帝符咒保护,和死躯的融洽程度极高,当时没发觉,后来修炼才受益,明白自己已经扭转湮魔杵的力量为我所用了。
“我安排乌峦和乌绥去天昭,第一要紧是将烟雀带回来,第二则是取楚尽记忆,再就是叫吕牧廉派人给楚尽接走。”白淄叹息道:“好能做出烟雀已死,楚尽心灰意冷不回云洲的假象,来蒙蔽兄妹耳目。”
怪不得那段日子,任我再怎么央求,她都不允许我踏出十二阁半步,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告知十二阁上下,谁也不准在外提任何有关楚尽和烟雀之事,十二阁解尽天下事,被我发现必有重惩。”白淄优雅地斟茶,以有功之臣的姿态倚在旁边,继续说:“祥妤和凌茜合谋害青鸿时果真问起烟雀,凌茜碍于规矩没多嘴,只说好久没见到了。”
以前我的确怨过白淄,现在真的很感激她,还记得胡鹤说裴衾予有人情味,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白淄何尝不是,曾经觉得她给我穿小鞋设绊子,如今才醒悟她为我扫清多少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