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总是舒适,抚过草原又透入窗户触摸到脸上,吊顶的灯在夜晚的烘托下逐渐明亮,可吕阳面容还是发黑,惆怅的声息一叹再叹。
“小子,还不痛快啊?”任双摊开巴掌,又捏成拳头:“我曾经以为我这双手能画一辈子画,拗不过命运呀,让我攥紧拳头战斗去了。”
他接着把脸凑到吕阳面前,眨着眼说:“我曾经还以为我这双眼睛能看一辈子山水,也没拗过命运呀,让我看打打杀杀尸横遍野。”
“操淡事太多了!”任双情真意切道:“你知道七系为啥能坚持住吗?很大一部分取决于老赵的心量,心窄的碰见一点屁事就受不了了,太容易误正事,但这货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主儿,总能蛰伏等待到巧妙的时机,跟着他就俩字踏实,所以你要是真不服,想法子长能耐去,跟丫干!真干不了,就要有容忍的度量!”
吕阳面对任双出神,怔怔低语:“可是这些事在我心里打转,给我绑住了似的......”
任双猛然放开喉咙大喊:“拿出来我看看,谁绑你?!”
吕阳吓得从座位上弹起来,额头瞬间冒出细汗,疯狂起伏的胸腔好一会儿才恢复平常,随即陷入短暂的遐思,片刻后激动地叫道:“我懂了,我终于懂了!”
他清明的眼睛更透彻了,还含着无畏的神情,继而讲了很长一段话,有对大家表示感激,也有自身经历,其中包括一位我未见过的人,貌似是第五处上一任主办。
此外他还说:“师父每次讲经都说‘不识本心,不识自性,学法无益’,我一直困扰本心在哪,直到刚才才觉悟就在当下,因为我被这些事困扰,就在那一嗓子喊出来的时候它们豁然烟消云散,我眼前一切清晰明了,耳边只听见大叫,内心没产生任何分别和烦恼,所以是我在绑自己,松绑很简单,放下就是,其实也放无可放,因为本来无一物的。”
楼内鸦雀无声,而我心里已经在给吕阳鼓掌了,他的这些话乃决然的心法。
姚昀望着他呢喃:“真是越来越像师兄师姐了。”
吕阳没听清:“我吗,像谁?”
姚昀笑着回答:“你爹娘!”
她这般骄傲的神色使我想起在九方会武初见她的样子,一袭艳丽的大红袍,身上带着股疏狂的豪放劲儿,潇洒地扛着一把长刀,比太阳的光芒更耀眼,仿佛只要她出现,哪怕离得再远也会感知到她的璀璨和温度。
我如今很少与人交手,不过若是姚昀,我还是愿意切磋一下的,看她用刀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享受。
大家继续吃饭,席间陈郁为秦琉转世的事对我表示感谢,再之后我便吃不动了,来的酒楚尽全替我挡了。
我们聊着聊着又谈到关岐山,任双极度兴奋,非要卜一卦。
“正好我有仨硬币,摇一把!”他双手包裹住硬币摇晃,闭着眼睛嘟囔:“就看这回我们和他们谁能赢!”
任双要用六爻测,断卦很简单,看世应之间的旺衰即可——世为我方,应为敌方,世爻强于应爻则我方得胜,反之对方胜,若强弱相当便看动爻和生克关系。
任双凝神专注地抛了六次,陈郁装卦后看完递给我,我见世应强弱基本相等,唯独世爻发动克应,抢占一丝先机。
任双期待又紧张,直勾勾地注视我们,陈郁点一下头,他顿时喜笑颜开,好像已经凯旋而归了。
我在心中盘算,虽说能赢却是险胜,楚尽和我这几日要去洪曲仙山,七系大抵就在此时跟妖精斗起来了,这一线先机我替他们争了。
说实话妖精修炼比人艰难得多,拿动物来说,修炼首先要去横骨,因为横骨插心,使得动物不能像人似的说话,炼化此骨之后它们才能逐渐模仿人,逐渐去修炼,所以若非因缘到此,我也不会走出这步。
楚尽在散席后睡下,他最近很黏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全表达在行动上,黏得大家都看不下去,调侃让我给他拴在腰带上,而现在我终于可以趁机回阴界。
我备好四道符咒,准备回七系后再交给赵柘,这时先批折子了。
阴界一如往常,还是循规蹈矩地运作着,酆冥殿也向来沉寂,我近乎能在凝聚不散的安静中触碰到安静,能听见安静铺的很遥远。
我处理完琐事来到寝殿,结果见楚尽正躺在榻上斜撑着身子揉眼睛。
我怀疑是我没留心:“你才来吗,还是早来了?”
“刚来不久。”楚尽酒气未散,拉着我转身又躺下了:“你不在,我睡不好觉。”
我才不信:“你何时添的毛病,这么下去还了得,以后是否要我哄你才能睡了?”
楚尽困倦的眼光投向我:“哄来我看。”
我捏起骨笳逗他:“僵尸舞剑?”
楚尽语气无奈,但是笑得幸福:“你也是没别的哄法。”
楚尽倒头睡去,我从他怀抱中褪出来,也别回七系了,本想找出匣子回忆一番,却怎么翻都没有,才想起来是上回闹误会托竹熙给楚尽送去了。
我记得他第一次给我东西是堂课笔录,他和竹熙是我左右同座,然而竹熙上课最爱调皮捣蛋,笔录记的全是烧鸡做法,烤鸭火候一类;我听讲也不求甚解,仅记要点,剩下全觉得啰嗦;只有楚尽跟得住进度,笔录从头到尾清晰明了。
他好多次把笔录交予我,可我似乎并不留心它的内容,只在乎为何楚尽单把它给我。
我会翻来覆去看,每天都要看好几回,遇到模糊的知识点还会去请教楚尽,幸而他讲课不枯燥,也会挑我爱学的地方切入。
不知道的以为我多用功似的,其实说破就是那点小心思,虽然当时没上升到直白炽热的喜欢,但也总想待在他身边。
我又回到他的怀抱,能感觉到醉醺醺的温热,不知不觉也睡着了,再醒来发现枕边人坐在案前,提笔悉心地描绘着,似乎在作画。
我好奇地凑近,没预兆地再次看到埋藏在心底最珍重的一幕。
画中人青丝飘逸,坐在疏影暗香之中,袖口轻拂袅袅云烟,抚琴神态与楚尽有九分像,剩下一分差在图画不比我亲眼见真尊的惊艳。
而另一端的那人穿着一袭烟紫袍,驻足在槐花树下,与抚琴之人遥遥对望,仿佛构成她的线条和色彩无需刻意雕琢,作画者已经烂熟于心,精准老练地勾勒出筋骨血肉,兼备神气。
微风吹动衣袂,她鬓发稍有凌乱,我倏尔意识到,初见彼此的这一刻,楚尽比我记得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