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恪手里拿着一摞卷宗,草草翻了翻,推到毛一鹭的面前。
“毛中丞,我朝商税低得令人发指,朝廷每年能拿到的不过几十万两,几乎不征税,可是商人,尤其是小商人,他们过得可好?”
毛一鹭不是傻瓜,要是过得好就没人闹事了。
“国公爷,地方盘剥克扣,胥吏上下其手,只要有点权力,就能从老百姓身上挖一块肉下来。再加上苛捐杂税,负担一点不轻。”
“没错!”张恪沉着脸说道:“一个杂货铺子,一年卖出三百两,可获利五十两银子,足够一个三口之家舒舒服服过日子,甚至供养孩子读书也没有问题。可是呢,从县丞,典吏,到三班六房,还有里长巡检司,层层都要打点,送去干股,孝敬银子。每年利润的七成都落到这帮人手里,至于商户,能赚的不过十五两银子!”
十五两放在北方或许还能维持一家的生计,可是在江南只怕一年之中,要有大半年喝稀的,赶上家里头有人生病,只能举债度日。
“毛中丞,胥吏盘剥无度,把本该属于朝廷的税收都给拿走了,眼看着民力凋敝,朝廷困顿,是在该死!”
毛一鹭默默无声,他本来担心张恪会直接抢夺,用暴力逼税,如此一来江南就彻底乱套了。
可是真正开征之后,毛一鹭才傻了眼,欲取之必先予之。张恪竟然先从官府下手,把胥吏占有的干股份子钱全都清理出来,交还中小商户。对一些经营困难的。张恪还特准只报税而不征收,宽限三年,让大家休养生息,从胥吏的压榨之中缓口气。
这手实在是太厉害了,粗略一算,除了那些不法商铺,普通百姓非但没有增加负担。还减轻了。
听起来就像天下奇闻,可是偏偏就在张恪手里做到了!
不过毛一鹭却丝毫没有欢喜。脸上仿佛吃了一辈子苦瓜,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国公爷,下官以为,以为。您还是收手吧!”
“绝对!”张恪冷笑道:“百姓得利,朝廷开辟财源,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为什么要收手,没有道理吗?”
“唉,国公爷,您就别跟卑职装糊涂了,您的办法是好,可是把胥吏全都得罪了。他们贪婪。粗鄙,缺德带冒烟,可是您老别忘了。衙门的公事还要他们来办。这些天就有一大帮人找到了下官府邸,他们都说再这么下去,就告老回家了。下官都快成了光杆巡抚了!”
毛一鹭哭诉道:“下官说几句不在行的话,从国初太祖爷立下的规矩,轻徭薄赋,一个县只有县令。县城,主簿三个正儿八经的官。可是偌大一个县,不是三个人能管的,所以有了三班六房,在三班六房之外,还有大量的师爷帮办,这些人总要吃喝吧,朝廷不给俸禄,就只能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入股店铺,赚点外快,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要是把财路断了,您让我拿什么养活这帮人啊?”
听着毛一鹭絮絮叨叨地说着,张恪轻蔑一笑:“毛中丞,你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开征商税之后,你手上的钱多了,难道还不够俸禄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毛一鹭突然瞪大了眼睛,对啊,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其实不是毛一鹭想不到,而是不敢想!
众所周知,朱元璋称得起是勤政爱民,只可惜他老人家出身贫寒,偏偏又讨厌读书人,在设计帝国制度,尤其是经济制度的时候,完全按照农民的视角蛮干!
他受够颠沛流离之苦,就规定各种户籍,让百姓世世代代延续下去;他痛恨胥吏,就规定粮长制度,让大户收粮,上缴两京;他觉得收上来税,再发下去是脱裤子放屁,所以就允许各省留住自己的,然后在上缴国库,造成庞大帝国每年岁入几百万两的笑话……
说到底朱元璋就是不懂宏观调控的道理,收上去的税不只是财富,更是一种权力!在人事上,同样如此,小吏在上面的眼里不过是芝麻绿豆,可是在百姓眼里,那就是天!
他们手上握着权力,偏偏朝廷的俸禄微乎其微,吃不饱的恶犬肯定会咬人。给主人带来的麻烦只会更大。
一言以蔽之,朱元璋犯了掩耳盗铃的错误,他放弃了一些政府的职能,而这些职能又不会消失,只能以另一种更无序,更高昂的代价落到百姓头上,到头来,百姓付出更多……
本来是基本常识,可是在祖制大于天的时代,儒家的文官集团根本不允许任何改变,只能任由事情恶化下去。
张恪选择这个时候出手,正是看到了魏忠贤和东林党相互厮杀,根本无暇他顾。正好趁着这个时候,用强力砸开腐朽的牢笼,重建全新的秩序!
正所谓打铁还要自身硬,他第一刀看似砍向商人,实则是砍到了胥吏,看到了官僚体系的末梢神经。
“国公爷,其实小吏的活儿不好干,有的要能写会算,有的还要出生入死,和地头蛇打交道。就算手上有了银子,一时也找不齐。”
“不要急嘛!”张恪笑道:“人才就在眼前,捉人拿人,巡逻治安,我从军中给你调人,他们可都是从战场爬出来的,比起衙门里的软脚虾强一万倍!至于写写算算,更是容易,县学府学有那么多书生,地方上还有老童生。他们很多人都读了半辈子书,心血都熬干了,却考不到功名。若是听说能到衙门做事,当一个小吏,我看会有很多人争抢的。”
“真是这么回事啊!”
毛一鹭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急忙拱手说道:“国公爷,下官算是看明白了,您都把事情算计好了,不愧是我大明第一名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虽孙武诸葛不及也……”
“行了!”张恪打断了毛一鹭肉麻的恭维,问道:“毛中丞,你看这个方案还有什么漏洞没有?”
毛一鹭急忙沉思,说道:“国公爷,还真有一个,就是新招募上来的人不熟悉情况,怕是影响大事。”
“呵呵呵,这有何难!其实只要把消息放出去,原本的那些胥吏就会乖乖投降。不管怎么说,在官府做事,总归是体面的。不过是砍了一些财路而已,他们还有发财的路子,哪能放弃!”
从张恪军营出来,毛一鹭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
难怪平辽公总在战场上打胜仗,把建奴打得屁股尿流,这本事就是高明。
张恪还不知道自己多了一个铁杆粉丝,一个月的时间转瞬过去,征税行动在太仓取得空前的成功。
从最初的不理解,到渐渐接受,到了最后,甚至有商号主动前来纳税。只要如数缴纳税银,就可以获得纳税凭证。这玩意只要挂在门前,胥吏就不敢闹事,苛捐杂税也都没有了。在街上巡逻的官差还特别照顾纳税大户,遇到流氓地痞闹事,他们就会出手帮忙。
做生意都是精明透顶的人物,以往上上下下都要打点,甚至江湖帮会都不能差了。仔细一算,耗费竟然比起正常交税多得太多了。
谁又不是天生的贱种,自然乐得向朝廷纳税,而且张恪又果断出手,取消了大量税卡,只要交一次税,其他麻烦都帮着扫荡干净。不光是降低了耗费,还提高了效率,商户们拍手称快。
只是还有一个担忧,那就是不知道义州兵会不会继续留下来,要是他们走了,原本官府的那帮人会不会卷土重来……
太仓的征税结束,毛一鹭征用了知州衙门,又从包士卿手里借来二十个算账先生,再有州学里找来几个懂算学的书生,大家一起计算账目。
算盘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计划看起来不错,可是真正实施又会如何,谁心里也没底儿。尤其是毛一鹭,搞砸了,张恪大不了拍拍屁股回辽东,人家还是国公爷。自己可就麻烦了,只怕乌纱帽都要丢了。
“中丞大人,结果算出来了。”
“多少?”
包士卿翻了翻清单,笑道:“恭喜大人,应收税款是五万三千二百两,扣除减免的,实收是一万八千两。一个月征税的人工话费是一千三百两左右。也就是说,小小的太仓州,就贡献了一万六千多两!”
“天啊!”
毛一鹭抢过来,仔细看着,别看实收数额不多,可是过了三年,减免的全都征收,就是五万多两,比起中原的一个府都要多!
“中丞,这里面有的是按照季度收的,如果换算成年份,太仓一年的税银在十万两以上!”
“多少!”
毛一鹭彻底疯了,光是太仓州就这么多,还有常熟、昆山、嘉定、崇明,以及更肥的苏州,推而广之,整个南直隶又是多少个苏州府!商税一项,轻松突破百万两!
皇帝和魏公公为了弄银子,眼珠子都红了。要真是能做成这件事,就等着步步高升吧。
“中丞大人,我算了一下。”包士卿笑道:“太仓只是小打小闹,苏州等地丝绸作坊遍地,一座千张织机的作坊,就顶得上一个太仓州了!”
“那还等什么!”毛一鹭的声音都变了,急吼吼喊道:“走,跟着本官去苏州抢,额不,是征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