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发风妖大惊,左顾右盼,不见陈弦松身影。
片刻后,陈弦松如同从空气里浮现,慢慢出现在银发风妖身后不远处。他抬起头,看着风妖慌乱的身影,没有出声。
甚至说,没有去管她。
夜色深沉,雨声淅沥,孤楼无灯,城市的灯火仿佛远在天边,而大妖就在眼前。陈弦松站在这黑暗楼里,却仿佛坠入了一个空洞中,周遭空无一物,只有猎猎风声在耳。而那个人的身形笑靥,隐隐约约,就在高高的洞口上方出现。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总是只看到她的温柔婉约,却始终忽略了那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妖异气息。
陈弦松的第一反应是不信,不信是她。他甚至带着几分自我嘲弄和安慰在想,不可能的。他同她那么好,她绝对是和他一条心。她怎么可能是……妖不会有那样的笑,妖不会有那样望着他的一双眼。
自己怎么能怀疑到她身上呢?可笑。他的脑海里甚至急速转过许多可能——是否在他睡着、她擦拭法器时,有妖潜入,盗走法器?又或者今夜的人,根本就不是她,和上次一样,有妖假扮,才骗走他的法器……
然而清醒的理智一点一点,毫不留情地将这些可能性,一一否定。在他带着所有法器回家,又到他带着腰包离开,只有她一个人接触过腰包,连林静边都没有接触过。而他抱着的那人,看到的那个人,亲吻的那个人,真真切切就是陆惟真。不会是别的人。不会是别的妖。
整个世界于陈弦松而言,仿佛都有片刻寂静。他听到了雨落下的声音,也听到了面前风妖急促的喘息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平生第一次,茫茫然地跳动着。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忽然觉得后背也是空荡荡的,心里也空旷得好像从来都没有被装满过什么。这是一种许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而且那看不见的空洞,正在无声而缓慢地扩大,它们沉淀成一种极沉且钝的感觉,在一点点没入他的身体。
……
你说要试过才知道,真的想和我开始?
我也有女朋友了,她叫陆惟真。她会陪我一起生活。
我是冲着结婚去的,会好好待你。你看着我,每天,每月,每年,看着我做。
……
她呢?
她说过什么?
原来,她从未真的向他承诺过什么。如今陈弦松睁开双眼,仔细回想,才察觉,自她追到他家开始,虽然死皮赖脸缠着他,可她说过的所有话,每一句都是模拟两可的,都是暧昧不清的。她只说要和他做朋友,从没说过喜欢他。面对他的每一次表白心志,她要么低头,要么含糊应声。
再往前回想,更是处处都有征兆。那么巧在第一个夜晚,她就没有昏迷,目睹他捉妖全过程;她表现得那么镇定,甚至并不太惧怕妖怪,还与妖怪周旋;她似乎根本不把朱鹤林的骚扰放在眼里;她非要跟着他来家里,她每次进卧室,都会看向墙上的腰包;她回避了有关父母的问题;她会问他很多问题,有关妖,有关法器,有关捉妖师。
脚下仿佛有一个漩涡,而他正在逐渐陷落。
……
她并没有花多少工夫,就如愿以偿了。因为她只是来找了几趟,他就怕她委屈了,转身把自己送上。
原来,从头到尾,一切都是他说的,一切都是他要的。是他舍不得,是他要和她开始,是他要抱她,要亲她。是他想要得到这个良人。
他要全心全意,他要两情相悦,他要肝胆相照。
从头到尾,她只给过他一句话: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很好,慢慢就喜欢了。还是被他强行抱着不放,追问出来的。
陈弦松脑海里忽然闪过个画面,那是今天晚上,在院子里,她突然说问自己是不是随时可以走,他却将她抱紧,按在怀里。当时她突然哭了,泪水终于印在他的衣襟上。
陈弦松的心终于传来一阵血肉模糊的疼痛感,眼眶也阵阵湿热。
他慢慢闭上眼。
一切已经清楚了,不需要追问,不需要回顾。从头到尾,清清楚楚,一切都藏在她的眼睛里,藏在她心里,藏在她多少次的低头回避里,藏在她那一滴最终的眼泪里。
陈氏捉妖师,祖宗几百年传下来的法器,从小跟随他的法器,在他手里,被她全部,盗走。
刚刚风妖那一击引起的腥甜感,被他强行压下。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再也无法压制,单手按胸,吐出一大口鲜血,沾满衣襟。
风妖愕然回头,这才发现站在黑暗中的陈弦松,只见他脸色白如金纸,还吐了血!但他刚才露出瞬移一手,又让风妖忌惮,犹豫片刻,心想这捉妖师八成是出了什么状况,她不趁今日干掉他,今后等他缓过神来,自己还是难逃一死。于是风妖冷哼一声,雷霆万钧般再次攻去。
陈弦松抬起暮霭沉沉般的双眼,微红,却无情。在风妖袭来的同一刹那,他再次瞬移。
再次瞬移。
再次。
再次。
黑暗的楼层里,风声起伏,一道白发身影左突右击,一道黑色身影时隐时现。
过了一会儿,风妖觉出味儿来,这捉妖师只怕没其他办法,这样在折耗她的精力。而她确实也渐渐感到力不从心,竟是上了他的当!风妖一想到这里,就萌生退意,竭尽全力打出最后一击,在陈弦松的身影再次凭空消失之际,她凌空跃起,跳出三楼。
然而捉妖师的身影如同鬼魅,无比精准地闪现在她坠落的下方,竟是提前洞穿了她的意图。风妖瞪大眼,在她反应过来之间,一支被削尖的木棍,“嗤”一声插入她的左胸。黑暗中她只见捉妖师的眼眸暗沉如火,狠意决绝,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一掌打在他的胸口。
捉妖师身体一晃。
两人急速下坠。
捉妖师连遭重创,手里木棍竟然不放。原本木头怎么伤得了她,可捉妖师的手劲大得出奇,又是往前一送,生生将她的胸口刺了个对穿,她轻咳两声,跌落在地。捉妖师的身形一闪一现,已站在平地上。而她的头颅垂落,再难抬起,只是仍心有不甘,颤声问:“为什么……一定要杀我?”
“那几个孩子。”捉妖师嗓音沙哑似破碎,显然伤势严重。
她哭道:“我没有害他们,我是在保护他们……我看到星星坠落了,这个星球的一切都会坠落,我想把他们藏到地底去,这样才安全……”
然而捉妖师铁石心肠,也不听她的胡言乱语,提起木剑再狠狠一捅,风妖气竭,身体软软垂落在地,再无声息。
陈弦松慢慢抽出了木剑。
雨越下越大,顺着他的脸庞、身躯,冲刷而下,血水与泥混在一起。而他仿佛无知无觉,静立片刻后,他提起再简陋不过的临时制成的木剑,慢慢转身。
楼宇一角,站着三个身影。不知已站了多久。
两人在前,一人在后。
站在后面那个人的身形样貌,陈弦松闭着眼都能一一勾勒。约莫一个小时前,她还窝在他怀里,亲昵无比。现在,她和两个同伴,站在对面。而陈弦松心底,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被碾得粉碎。
那个空洞里,呼啸的风,最终将此刻之前的那个他,彻底吞没掉了。
陈弦松根本不看别人,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而陆惟真对着这样穷途末路的他,竟似仍有一丝平日的局促,低下头,垂落目光,不和他对视。
陈弦松忽然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