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池的生意是正经事,即便季老太太不提,季樱也必然是要去走一遭的。琢磨着早些去,即便有什么事,也有充足的时间处理,翌日上午,吃罢了饭,她便领着阿妙坐车出了门。
马车从季家大门拐出来,穿过多子巷,将要转入大路时,车身忽然微微一滞。
桑玉这人是个沉着的性子,甚而闷得有点过分,车素来驾得稳当,眼前这条路又实在是走熟了的,这会子冷不丁一晃,季樱便立马坐直了身子:“怎么了?”
车未停,依旧往听琴巷的方向去,只是速度稍稍放慢了些,桑玉略带着迟疑的嗓音从前头传过来:“那辆车……又在巷子口。”
几天前一路尾随着他们从城南回来的马车?
季樱立刻掀开车窗上的小帘向外看去。
果然,就在多子巷对面的那个卖豆腐脑和油饼的小摊子旁,停了一驾车。
那晚天色阴沉,车子的模样并未能看得太清楚,此刻望过去她才看明白了,那确实是一驾榕州城内的车马行最寻常的马车,寻常得没有一丝一毫特别。
就连那驾车的人,也是最普通的车夫打扮,表情眼神带着茫然与无聊,显然收了钱不得不在此候着,却又全然不知缘故。
“确定是前两天夜里那驾车?”
季樱便问道。
“是。”
桑玉笃定地答:“那车夫的相貌,那晚我瞧见过。”
阿妙便在旁紧皱了眉头:“究竟是什么来头,成日在这儿守着算怎么回事?”
“不理他。”
季樱一脸轻松的样子:“不管那车上的人是谁,明晓得那晚咱们已察觉了他的行踪,这会子还仍旧一点隐藏的意思都没有,要么就是没揣着太见不得人的心思,要么就是缺心眼儿,无论是哪个原因,咱们都用不着怕。只管往听琴巷去,若真是冲着咱们来的,必会跟上。”
说着轻笑一声:“咱们把桑玉拉得牢牢实实的,一步也不让他离开,想来有他在,咱们也不至于太吃亏,是不?”
说罢便再没开腔,端了小几上的茶送到嘴边,并不喝,只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碗沿上方冒出来的热乎气儿。
见她如此,桑玉和阿妙两个也就没二话,马车一路穿街过道,入了听琴巷,在流光池门前停了下来。
阿妙先下车,叮嘱桑玉今日不要把车停得太远,就守在铺子门前,一面四下里打量一番,一面伸手来接季樱,低低道:“那车果然又跟了上来。”
还真是一点都不怕被发现的样子,如此大喇喇地一路跟来了这里。
“别搭理。”
季樱依旧是这句话,径自下了车,三两步行进铺子里。
也是人进了流光池中才发现,这深秋即将入冬的时节,果然是与暖和时完全不同了。
不过是上午,按理来说,正是城中大多数人忙碌的时候。需要为生计奔波的得打理自个儿的买卖,不愁吃穿的,也得在家中张罗杂事,该是抽不出空来泡澡才对,然则此刻,这流光池里,却满满当当全是人。
堂子里的热气几乎关不住,逮着门窗上一点缝隙就往外钻,里边儿呼呼喝喝全是人声,有呼唤女伙计帮忙取澡豆的,有同人大声谈笑的,同那飘飘渺渺的热气一块儿往外荡——人在铺子外,被那厚布帘子一隔还不觉得有什么,冷不丁踏进来,便登时要被那声浪给唬得往后倒退半步。
眼下这辰光,堂子里已是挤得满满当当,尚有不少人在柜台附近的椅子等。董鸳忙得团团乱转,既要安抚不耐烦的客人,还得张罗着让人看顾好堂子里,又要匀出一只眼来盯着女伙计们别犯错,满头都是汗,一扭头倏然瞧见季樱,不由得一愣:“咦,您怎地这时候来了?”
不等季樱回答,却又上赶着捉住一个女伙计训:“同你说了多少次,澡豆之类的物事,先拣着时日长的用。你手上那罐昨日才送来呢,你把它用了,库房里剩下那老些,难不成你带回家去洗?”
好容易把人打发了,才有空挤到季樱跟前:“实在对不住,自打天冷之后,这铺子便一日热闹过一日,要入冬了,只怕生意还会更火爆,横竖您是东家,也不必我来招呼了,您要是没大事,不若先自个儿四下里瞧瞧?”
“是有事要同你说呢。”
季樱就笑,瞧着这流光池生意这般好,心里也觉踏实:“过些时日我须得往京城去一趟,你这里……”
“哎呀您只管去!”
董鸳委实不得空听完:“我这儿事事都挺好,不消您操心,您瞧这情形,只怕怎么都得忙到过年前才能喘口气了。账上的钱尽够花使,生意上了轨道,我心中也渐渐有数,很不需要您太操心!等咱铺子上放过年假之前,我再带着账簿去您家里同您细说,若不出岔子,到那时,咱们也就该回本儿了!”
这一通爽利安排,显得季樱仿佛倒成了多余的那个,请来的掌柜如此替自己省心,她自然满意得不得了,笑呵呵地应了,道:“我这一去,怎么都要一个来月,怕是年节之前咱们未必能见上面,大不了年节里,你往我家去一趟。铺子交给你我自然放心,但若是遇上了什么突发事件,你可去寻……”
“寻四公子嘛,我知道!”
董鸳答应得飞快,瞅见一个抱了满怀浴衣的女伙计,上赶着伸手去扯人:“作死呢?这是用过还未洗的,打算往哪里送?回头惹出事儿来,你可担待得起?糊涂东西!”
说着转头敷衍季樱:“您瞧,实在是脱不开身,要不您自个儿略坐坐?”
人一个转身,一溜烟便不见了。
留在这儿不过是添乱,季樱干脆也就不久待了,冲着要去替她斟茶的女伙计摆摆手,领着阿妙从铺子里走了出去。
流光池门前来往的人实在太多,桑玉把马车停在了街对面,她正预备抬脚走过去上车,冷不丁,那驾先前一直跟着他们的马车忽地从斜刺里窜出,正正将她的路堵住了。
车夫瞧着很有点抱歉的意思,冲她拱拱手:“那个,对不住,我只是……”
话没说完,就听得车里一阵响动,须臾,从里边下来两个人。
一个作丫鬟打扮,落了车便规规矩矩垂手站在一旁,不言不语,只那一双眼睛很是好奇地不住往季樱身上溜;
另一个不过十六七岁,却是衣着华丽打扮精巧,生得也美。下巴高高抬起,神情倨傲,在季樱身前站定。
“跟了你三四天,都没瞧见你的模样,今儿总算是叫我逮住了。”
女子将目光肆无忌惮,将季樱从头看到脚:“哼,那画儿压根儿并不像你——我说你,见了我为何不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