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乍富,通常挥霍无度。
人一旦突然有了钱,就会千方百计地想着如何花钱,常常做出一些以前想做但又没钱做的事情来寻求刺激,比如狎妓,比如……
黎别也不例外,这些日子他频繁出入秦州城的高档酒肆、烟花柳巷,日日买醉,夜夜笙歌,放浪形骸。
有人曾为此向秦州城主韩战检举,据说城主大人正在饮酒,闻言放下酒杯,瞪着一双牛蛋眼怔了半天,笑骂道:“你个瘪犊子,屁大的事你也跑来告状,有能耐你三个月不喝酒不碰娘们,给俺看看?滚!”
从那以后,秦州城上下皆知黎别深受城主器重,无人敢再言其不是,黎别也愈发放纵不羁。
此时陪黎别饮酒的丰腴女子,是吟凤楼的头牌歌姬毛惜惜,她原本只是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
自遇到黎别,却不知为何,竟让这风流浪子做了自己的入幕之宾。
两人仿佛天雷勾动地火,每天如胶似漆地腻在一起,你侬我侬,不知羡煞了多少来吟凤楼寻欢作乐的达官显贵们。
以往不论再大的官员或是再有钱的财主,惜惜姑娘坚持只卖艺不卖身,曾经也有人强迫过,但她却以死相逼,从不屈服。
夜幕降临,晓月当空,吟凤楼里宾客盈门,丝竹声声。
小二的报菜声,赌客的欢呼声,老鸨的叫骂声,女子的调笑声,声浪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楼上包房相对清净,黎别已喝得醉眼微醺,惜惜抚琴低唱,婉转动听的歌声从房间飘出,淹没在楼下嘈杂的声浪中。
红烛高照,窗外树影婆娑,美人眼波流转,烛影摇红,暖帐生香,满室说不尽的旖旎风光。
“当啷”一声,黎别抛下酒杯,起身一把将惜惜拉进怀里。
惜惜娇呼一声,已被他打横抱起,走向床帏。
吟凤楼外,一株茂盛的大树上,一个其貌不扬的黑衣人躲在浓密的枝叶中,望着窗纸上朦朦胧胧的男女摇晃身影,眼中满是羡慕。
他侧耳倾听,听到床板吱吱呀呀与微不可闻的女子喘息声,不禁喉结滚动,狠狠地吞了几口唾液,这才一溜烟滑下树来,悄然远去。
包房内,惜惜盘腿坐在床上,黎别俯身卖力的晃动着床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好了……好了,别装了,人已经走了!”
惜惜瞟了一眼窗外,轻笑地说了一句,用白生生的脚丫子捅了捅黎别。
“终于走了……这吟凤楼里,一天到晚的眼线倒是挺多!”
黎别如释重负地站起身,眼神清明,丝毫没有一点醉酒的样子。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紧了紧手臂上的护腕,沉声道:“我要走了,你凡事小心!”
惜惜点点头,还未来得及说话,黎别已推开窗子,狸猫一般翻了出去。
其貌不扬的黑衣人似乎对秦州城非常熟悉,他脚步轻快,穿过几条繁华的街巷,转过几条胡同,七绕八拐竟然走进城主府侧门,叩门而入。
议事厅内,秦州城主韩战听完了黑衣人的汇报,挥了挥手,黑衣人躬身退出。
韩战挠了挠头,望向坐在一旁的秦可岚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秦参军……俺是不是……太多心了?驴鳖这浑小子也真够驴的,天天跟娘们腻歪在一起!”
秦可岚拈须笑道:“知好色而慕少艾,此乃人之常情!”
秦可岚说着,脸上浮现出颇为玩味的神色,似乎无限缅怀与向往,悠然道:“老夫年少时,也曾像他一样彻夜不眠,通宵鏖战……
黎别正值龙精虎猛血气方刚的年龄,一旦食髓知味难免索取无度,只怕他旦旦而伐,早晚会掏空了身子。”
说到这里,秦可岚精神焕发,摇头晃脑地嗟叹道:“年轻人,终究还是太年轻啊,只图那一时快活,岂不闻:世人皆爱仙人洞,不知又名棺材缝!”
韩战看着眼前这个老骚货,听得大眼瞪小眼,大概听懂了又似乎没完全懂,愣了片刻,提高嗓门道:“来人!”
两名军士闻讯快步进来,韩战大手一挥道:“去,把俺库房里的虎鞭、鹿茸、人参,还有那个……嗯……反正就是大补的那些玩意,捡些上好的,送给驴鳖统领!”
军士领命离开,秦可岚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脑门道:“只顾说这些,险些忘了一件大事,城主,今日下午您出城巡检,太尉大人派人送来了一封密信!”
“哦?”
韩战面色一喜,急促道:“密信在哪?信上都说了什么?”
秦可岚从怀中摸出密信,递给韩战道:“老大人让城主秘密潜回武威太尉府,说是有要事相商,信中还说派管平潮来协助秦州防务。”
“管平潮管将军?”
韩战展开信笺匆匆一看,脸色变幻不定,手指一捻凭空生出火焰,望着燃烧殆尽的信笺,沉吟道:“管将军是俺爹的四大爱将之一,跟俺爹出生入死,打仗勇猛,是个有大本事的,把他调来秦州……俺爹这是要……”
“城主无需多虑,待见到太尉他老人家,一切自有分晓!”
秦可岚握紧手中折扇,不无忧虑道:“昨日二皇子殿下又派人送了一份厚礼和催婚的书信……该怎么回复,全凭城主大人决断!”
韩战听了,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良久,瓮声道:“杵人家屋檐子底下……看人家鼻窟窿眼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秦可岚面色戚然道:“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城主……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已经习惯了,只是这些年……委屈您了!”
韩战胸膛起伏,咬牙切齿道:“俺只有婵儿一个宝贝疙瘩,若是连俺的宝贝疙瘩都守不住,俺还守着这秦州城干什么犊子玩意?
俺婵儿要嫁人,也要高高兴兴的嫁给她想嫁之人,嫁给二皇子?婵儿不高兴,俺也不答应!”
韩战越说越气愤,如同一头困兽在厅内走来走去,咆哮道:“不行,俺现在就去武威城,俺要问一问老头子,他到底怎么打算,是不是真要把他孙女往火坑里推?”
“城主切勿焦急,太尉大人纵横天下,见识卓绝,必然深谋远虑,等管将军到来,您再走不迟!”
秦可岚思量了一番,接着说道:“城主匆忙而去,可曾想过若太尉大人答应联姻,该当如何?”
韩战脸色一白,顿时愣住,半晌,咬牙冷笑道:“若真如此……那他就真老糊涂了,哼……枉他还是大宗师,他怕皇帝跟二皇子,俺可不怕!这朝廷,大不了,反了他娘的……”
秦可岚心头一震,刚要说些什么,韩战已掀开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
夜已深,乌云遮月,街上阒无一人,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一只老鼠窜出墙角,探头探脑地打量四周,听到远方传来轻微的声响,飞快钻入墙洞。
黎别步履轻快,踩在屋脊的瓦片上,悄无声息。
他屏息敛气伏在一根烟囱后面,确认无人跟踪,悄然跃下。
这里白天是嘈杂的闹市,附近住的居民都是以贩卖骡马牲口为生,空气中飘荡着牲畜粪便的气息。
穿过巷子,黎别走到一家杂货铺子门前站定,机警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推开虚掩的门,闪身进去。
屋里很黑,黎别转身拴好门,站在黑暗中静静的感知着周围的一切,确认没有问题,径直向里走去。
走进厢房,掀开挡板,一直走到亮着微光的地下室里。
“冯伯,我来了……”
随着黎别的声音响起,灯火幽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抬起头,沟壑纵横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点了点头。
“冯伯……您今天身子好点了吗?”
黎别走过去,跪坐在老人身边的蒲团上。
老人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开口道:“我的日子不多了,今日让惜惜通知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些往日辛秘!”
他说着拿起一旁填好烟草的旱烟,用火石点着,吧嗒吧嗒抽了几口,咳嗽了几声道:“我怕哪天我一伸腿……有些事也随我一起进了棺材,再也无法重见天日了。”
黎别想说什么,老人摆手制止,继续道:“相识这几个月……我确定了你的身份,也坚信你的人品!”
老人吐出一口烟,烟雾弥漫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只听老人在烟雾里继续说道:“你性格坚毅、隐忍,身手不凡,确是我见过的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若泉下有知,想必死也瞑目了……”
黎别听得满腹疑窦,忍不住开口道:“冯伯,您说的他……是谁?”
老人神色幽伤,似是回忆起了往事,自顾自道:“当年秦州城被西凉占领,大陈派出了好几批探子打探情报,我们一行人,混入秦州城。
我与你一样,出身知行院,我们同行的人分散开来,许多被西凉人识破杀害……
后来我发现潜伏在秦州城内的探子错综复杂,有些是皇帝陛下的人,有些是二皇子的人,还有我们知行院的人,这些人互不统属,有的甚至相互倾轧……
我与上面断了联系,也不敢相信其他探子,就想了办法盘下了这间杂货铺,隐姓埋名,苟活于世……
后来我收养了一个弃婴,教她读书识字,琴棋书画,本想为她许个好人家,可这孩子知道了我真实身份来历,竟然非要学谍报秘侦,为我完成未了的心愿,想必你已经猜到了,她就是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