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清风走后,奚玉棠闭着眼摸了摸自己被亲的地方,眉头轻蹙片刻又松开,再次沉入梦乡。
这是她连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一觉便从清晨睡到了半夜。能醒来并非因为睡够,而是感受到身边多了一个人的气息,蓦然睁眼,杀意乍现,脑子还混沌着,手却先狠狠扣住了对方。
四目相对,昏暗灯光下,奚玉棠眼底恢复清明,怔愣片刻,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俊逸青年,余光扫了一眼对方被她扣住的手。若是没猜错,他方才是要将爪子放在自己身上?
“醒了?”青年半分没有被当场抓包的尴尬,反而露出了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饿不饿?”
奚玉棠丢开他,翻身而起,这才发现偌大的床上,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里面,身着白色锦缎中衣、披头散发的青年则半躺在床的外侧。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青年刚刚沐浴过的清香发散出来,钻进她的鼻尖,引得她恍惚了一瞬。
目光落在他半干的墨发上,奚玉棠眯起眼,“你想干什么?”
青年一脸无辜,“睡觉。”
“谁给你的胆子敢爬我的床?”
“若是我没记错……这是我的床。”
“……”
一句‘我的床’,让奚玉棠耳朵瞬间热起来,好在墨发遮挡,倒也看不见。及腰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此时的女子无论是气势还是脸庞看起来都要比平日软上几分,整个人散发着慵懒却危险的气息,看得越清风眼底火光渐涌。
见她有些走神,越清风动作轻柔地帮她将垂落的发挽到耳后,淡淡道,“现在是子时,先去沐浴,我有给你留饭。”
奚玉棠蹙眉,这才意识到自己脱了外衫,也和眼前人一样穿着一身中衣,耳尖更热了几分,有些恼羞成怒地一脚踹了过去,“滚下去。”
越清风反应极快地避开她,顺势翻身下床,“热水已备好,换洗衣物放在耳房,你去洗,我去让秋远热菜。”
说着,便随意抓起天青色的外衫披在身上,转身出了门。
直到越清风的身影不再出现在内室,奚玉棠心虚地长呼了口气,也意识到自己身上黏黏腻腻的不舒服,慢吞吞起身走到屏风后,拉开耳房小门沐浴去了。
等她一身水汽地出来,越清风已经张罗好了吃食。见她就这么只着罗袜走出来,发尾还在不停滴着水,眼眸瞬间深了些许,但很快便又被无奈取代,拿了干净棉布帮她擦头发。
奚玉棠坐在桌前,有些不适应他这么体贴入微,反抗了两下,见越清风不为所动,索性眯起眼任他服务,待头发半干不干时,动用内力直接烘干了事。
见她自己动手烘干,越清风丢开棉布,低语道,“倒是一点不吝啬。”
“那还真不好意思了。”奚玉棠执起筷子,懒洋洋地应了一句,“本座别的不多,就内力还看得过去。”
越清风被噎了一下,哭笑不得,干脆不说话,坐在她身边,托腮看她填饱肚子。
奚玉棠的确饿了,自动忽略了身边的视线,兀自将满桌清淡却极为爽口的美食吃了个遍,刚放下筷子,眼前便出现了一杯散发着袅袅清香的热茶。
她斜睨一眼身边人,后者神色安然,仿佛完全不觉自己做的有哪里不对。
……哪里都对好吗!
躲在角落尽量让自己毫无存在感的秋远默默翻白眼。
他们主子如今的乐趣全在养奚小教主上了,为此,做多少奇怪的事都不不奇怪。
吃饱喝足,奚玉棠终于正色,“不是有事要说?说吧。”
越清风轻描淡写睨她一眼,起身去了床边,二话不说先躺下来,接着动作流畅随意地拍了拍身边,“坐着说。”
奚玉棠被他那一眼撩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耳尖再次热起来,丢给他一个白眼,严词拒绝,“就在这里说。”
“你睡够了?”越清风一脸惊讶。
“……”睡没睡够要你管!
“可是我忙了一天,累了。”越少主摆出一副可怜模样,咳了几声,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离我近点,不然说话都没力气。”
“你做什么了?”奚玉棠狐疑地盯着他。
越清风想了想,掰着指头列举,“帮你压下江南帮内部反扑,妥善安置青焰帮家眷,走了趟郑家,交接醉花楼,唔,还帮你挡了卫寒和林渊的送别宴,他们已经离开杭州,林渊回武山,卫寒大约是回京城。还有……”
“够了。”奚玉棠连忙打断他,“你帮我收尾去了?”
越清风不置可否,“忙得只吃了一餐。”
“……”
低低咕哝了两句多管闲事,奚玉棠还是起身挪到了床边,见他一脸坦荡,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顾虑的,索性也爬上了床,抱着衾被坐在了他身边。
说实话,她还真没睡够。
近距离地闻到她身上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清香,越清风嘴角轻轻一勾,心情好的不得了。
“郑家那边你怎么处理的?”奚玉棠开口。
“郑泰是个聪明人,虽然见了我,却也没有反悔的意思。”越清风停顿了一下,似是在压下嘴边的咳嗽,“不过倒也向越家示了好。”
奚玉棠点点头,毫不惊讶郑泰的所为。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做法,换成是她,那种情况下也不会比郑泰做得更好。
“你确定卫寒回京城了?”她再次开口。
“不确定,不过想来不会在杭州待多久,最近江南局势混乱,锦衣司也很忙。”听到她上来就问了两个男人,越清风脸色有些淡淡,“你当心些,锦衣司会很快找上你。”
毕竟是司氏皇族直面武林的发声口,锦衣司找上她不奇怪。
“若是怕,又怎么会动手?”奚玉棠凉凉道。
一间内室,一张大床,两个同样出色优秀、名动天下的人,就这么在如此暧昧的环境下谈起了正事。
所谓秉烛夜谈,风雅之事,硬是被他们诡异的地点和谈话的内容破坏了个一干二净。而这两人却没有分毫觉得不适,反而这才是他们相处的正确模式。
两人一直谈论到四更天,奚玉棠困得不行,不知何时已经窝在柔软的被子里睡了过去。越清风话说到一半,听见她越发均匀的气息,无奈停下,帮她掖了掖被子,翻身起床来到书桌前,开始处理起堆积的事务。
……
许是上一觉已睡得足够安稳,这次,奚玉棠重新梦到了多年前的事。
只不过这次梦里终于不再只是大雪封山,血流成河,而是多了一个主角,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银发青年,浑身浴血,却依旧用一双和她极为相似的墨潭般的眸子温和地望着她,无声地说着什么。
奚玉棠听不见声音,却看懂了他的唇形。
他说:棠棠,快跑。
下一秒,她霍然睁开眼,整个人从剧烈的惊惧中清醒,胸膛起伏不定,一双手死死地抓着什么,好一会都无法从巨大的情绪波动中舒缓过来。
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有人在不停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奚玉棠身子一僵,双眼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眼前是温和柔软的白色织锦衣物,而她紧紧贴着一具微凉的身体,后者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身,似是安抚地拍着她的脊梁,力道不轻不重,让人下意识放松下来。
奚玉棠呼吸一滞,一个翻身将人压在了身下,指尖不知何时一根银针出现,直抵对方脖颈命门。
身下人僵了僵,呼吸有一瞬间停滞。
“……”
“……”
呆呆地望着眼前越清风的一张俊脸,奚玉棠愣了好一会,手指一翻,将银针重新隐藏起来,另一手后知后觉地松开,果不其然,对方胸前的衣襟已经变得皱巴巴不能再看。
“几时了?”她声音干哑,一出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辰时。”越清风一双眸子紧紧盯着眼前人,见她已从噩梦中清醒,不知不觉便放松下来。
奚玉棠闭了闭眼,企图让脑子更加清醒。
越清风却语气古怪地开口,“你要不要考虑先从我身上下来?”
“……”
两人对视片刻,奚玉棠几乎是仓皇地滚回了大床里侧,抱着被子怒视眼前人,“不要脸!”
“……”到底是谁不要脸啊!大清早就往人怀里钻,是个正常男人都会这样好不好!
一脸被冤枉的无奈模样慢吞吞起身,越少主半靠在床头柔弱地咳了两声,拉过被子盖住自己,懒懒道,“这位女侠,你做了噩梦,揪着我不放,醒来还要杀人,考虑一下我的感受行不行?”
奚玉棠抽了抽嘴角,恼羞成怒地一掌拍过去,“滚!”
主院寝室外,秋远端着盆清水不知立了多久,僵着脸听着里面乒乒乓乓噼里啪啦一阵巨响,心想,这下不知又要砸多少东西了……
还没想完,便见房门忽然被打开,狼狈抱着自己外衫的他家少主踉跄着摔了出来,披头散发,中衣皱巴巴,人险些没站稳。
秋远目瞪口呆地望过去,恰好对上越清风看过来的视线。
这情形,怎么,感觉,有点不对……
几乎是瞬间,秋远福至心灵,端着水扭头就跑,边跑边说,“主子水凉了我去换一下我什么都没看见!”
越清风:“……”
凉凉抬头望了一眼房顶,暗卫们嘴角一僵,迅速学着秋远的模样鸟兽散去,只剩斯年一人呆呆站在原地,没来得及跑,被抓了个正着。
“……斯年。”越少主的声音冰凉彻骨。
斯年整个人重重激灵一下,半晌,委屈地撇嘴,“主子……”
“去领罚。”
“…………是。”
自家少主被赶出了门,越家暗卫和秋远一连整个早上都不敢多喘一口气,生怕被迁怒。而始作俑者奚小教主竟然也一言不发,冷着脸吃完早餐扭头就走,徒留下孤单单一个越清风默默望着她的背影一脸委屈。
走出主院,奚玉棠本打算直接离开烟雨台去继续忙收尾之事,脑中忽然闪过梦里片段,脚步一顿,犹疑片刻,转身朝云燕园走去。
云燕园里,沈七正在例行公事地给蓝玉行针。两人都不轻松,沈七的专注力已经到了极致,每一针下去都仿佛在抽空他的全部精力,而蓝玉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间划过,嘴里塞着一个干净棉布,防止他咬到自己舌头,身后的随从一语不发地任他紧扣着自己手臂,见了血都没有动弹一下。
任谁都能看出,他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疼痛。
奚玉棠来的悄无声息,隐在房间外望了一眼,牙关紧了紧,忍住了破门而入的冲动,耐心等在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已升至头顶,里面终于传来一声蓝玉长长的呼气。没多久,门被打开,沈七苍白着脸走了出来。
刚一出门,便撞上了身边奚玉棠平静的视线。
沈七身子僵了僵,没有说话,微微颔首,便要和她擦肩而过。
奚玉棠头也没回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敏锐地发现他的手正不自觉地颤抖,下意识蹙起了眉,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前就先下意识地递了一缕真气过去帮他舒缓肌肉。
沈七呼吸微微一滞,站着没动。
这是两人自上次开门见山谈过一次后第一次见面,沈七眼底有黯然,脸上却不显,易容遮住了他那张精致如女子的脸,却没遮住他那双漂亮至极的桃花眼,而这双魅惑众生的眼里,此时正流光易转,喜忧参半。
他抬了抬眼皮望向眼前人,目光在她越发削瘦的脸部棱角上扫过,不自觉地紧紧抿起了唇。
奚玉棠却没有看他,而是望向了房内。一头银发的蓝玉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整个人脱力地倒在轮椅内,慢半拍地察觉到视线,抬眼,正好撞进奚玉棠眼底。
那双和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担忧,虽然快,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只这一眼,蓝玉便忽然觉得,好像深入骨髓的疼痛都消失不见了。
他动了动唇,却没什么力气说话,身边的小厮也发现了奚玉棠,条件反射地一个闪身挡在前面,惊讶片刻才认出了来人。知道自己主子和这位于堂主有交情,赶人的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默默咽了回去。
而奚玉棠却已经放开了沈七,快步走向蓝玉,在他面前蹲下,执起一手便要输入内力帮他减轻痛苦。
蓝玉下意识要阻拦,却拦不住,只好任由她将真气探入自己体内,一边为他梳理,一边查看他体内的状况。
事实证明,沈七并没有夸张,甚至还有所保留了几分。
蓝玉体内的状况要比奚玉棠想象得更为糟糕。
作为走火入魔的专家级人物,奚玉棠从小到大经历了不知多少次入魔风险,太清楚不过这件事。蓝玉体内经脉的真气情况完全不是因走火入魔造成,而是被谁人为地废了大部分武功。
而他的腿也正如沈七所说,被谁用外力禁锢,还挑断了筋脉,若不是蓝玉自己用全身大半功力聚在腿上抵抗外力,恐怕如今别说站起来,就是一百个沈七在场,都没办法让他感觉到一丝痛感。
这腿,换句话说,几乎是废了。
这一刻,奚玉棠心中涌出了无尽的愤怒和极大的庆幸,两方情感交织,竟让她奇异地保持了平静自若,可若是熟识之人在身边,定能察觉到她潜藏的滔天怒火。
沈七便是那个能发现她情绪之人。
神色复杂地望着眼前的奚玉棠,放在平时,他会上前拉住她,不让她做出什么冲动之举,可如今……
奚玉棠没有看到沈七的神色,却猝然对上了蓝玉的视线。对方眼带笑意地望着她,没有开口,却像是在告诉她,别大惊小怪,他没事。
就这一个眼神,突然就撕裂了一个情绪出口。
她倏然起身,全身杀气四溢,猛然抬手,那个挡在蓝玉身前的小厮已经彻底陷入昏迷。
接着,几乎是凄厉地,她狠狠望向眼前人,“这就是你的成果?!”
蓝玉忽然一怔,下一秒,脸色瞬间惨白。
怒气来得毫无征兆,可奚玉棠却没停,“你不是能耐大吗!你不是越清风师兄吗!把自己搞成这服模样你是在干什么?!装成这幅无害模样给谁看呢!你的傲气呢,骨气呢,你当年飞扬跋扈敢翻了整个雪山的脾气呢!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这就是我等这么多年得来的结果?!”
指甲深深陷入肉里,蓝玉动了动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奚玉棠的眼泪却已经汹涌而出,撕心裂肺,犹如身在万丈深渊。
“……我等了十几年,等来这么个结果,搞成这幅模样,你是来故意报复我的?你知不知道我什么感受?你想过我没有?奚玉岚你到底想过我一分一毫没有!你有本事下山,有本事一辈子别见我啊!!”
听到这个名字,蓝玉怔忪地抬头,与此同时,沈七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越清风本是打着探望的目的来了云燕园,却在没进门前便隐约听到了奚玉棠的声音,脸色一变,人便出现在了门外。
恰好见到了泪流满面的玄衣女子。
他呼吸滞了滞,看向蓝玉,却发现他已经彻底恍惚,而沈七也同样震惊地魂飞天外,竟没有一个人发现他进了门。
“还有你!”
奚玉棠蓦然转头望向沈七,充血发红如兽般狠戾的眸子死死看过去,后者一怔,对上她的视线。
“沈七我今儿就告诉你,想废我武功,门都没有!”她怒喝,“我奚玉棠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别惹我逆鳞,否则我就带着你们一起死!!!你信不信我说到做到!”
沈七倏然一怔,下意识抬手,“棠棠,别……”
“滚!!”她抬袖便扫向眼前人。
沈七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眼看攻击要到眼前,突然被人大力扯了一把,狠狠撞在了门框上,却险之又险地避了过去。
下一秒,一个人影闪过,越清风眼疾手快地一指点在了奚玉棠生门大穴上,在她僵住的瞬间,抬手成刀一个狠劈,眼前人瞬间软下来。
越清风打横抱起人,大步走向内室,见沈七还在愣在原地,顿时沉声冷喝,“还不来?等着她走火入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