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和越家叔叔(越瑄强烈要求好友儿女这样称呼他)吃了饭后,几人本打算陪着他一个长辈守岁的——事实上往年没有奚家兄妹在,也是越瑄和越清风两人对坐守岁,甚是苦闷——结果越瑄早早便放了他们回去,自己由老管家陪着回了梅园。越清风一时不习惯,回到紫竹园时还在走神,思索着父亲是不是早就嫌弃自己守岁时沉默看书不理他,如今总算有个借口把他弄走了……
对着越瑄这位父亲,越清风还真是没太大的把握能看穿他的心思。
刚归家那日,和父亲来了一场言简意赅的恳切交心后,越家少主就知道越瑄心里已经有了想法,至于怎么去执行,不是他该操心之事,反正也能想象得到——他给父亲挖了个坑,父亲跳得心甘情愿,但肯定也要收点利息。
这无伤大雅。
只要是能解决他担忧的问题,收点利息也没什么,他有心理准备。
越清风多少有些察觉那兄妹俩的筹划和心思,为什么不回雪山,为什么要来江南,以及过年都愿意留在越家老宅……如果真如他所猜的那样,不得不说,这真是件容易让人既哭笑不得又感动莫名的事。
也许还夹杂着些许喜悦?
……不,应该说,是很多很多的喜悦,欢喜得忍不住一遍遍确认,然后再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是真的。
高兴之余,也有那么一点点嫌弃自己,竟然会因为这点关心就高兴得恨不得出去跑几圈。
啧,也太容易满足了点吧?
坐在紫竹园的主室门口,越清风抱着手炉,感受着屋子里烧得暖洋洋的地龙,一边望着庭院里轻飘飘落下的雪,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些有的没的,大脑难得放空,懒意席卷全身,什么都不想做。
……结果没多久,紫竹园就涌进来一大群人,打破了他这里多年的清净。
打头的是奚玉岚和奚玉棠,后面跟着沈七、长歌、韶光和冷一,后两人手里抱着什么东西。见到越清风,奚玉岚首先笑起来,“肃兮,不知你们越家守岁可有什么规矩?”
越清风猜不到这兄妹俩在打什么主意,脑子大略过了一遍,摇头,“没有,只需敬香,不准舞乐。”
“可以玩么?闹一些没关系吧,瑄叔叔会不会介意?”奚玉棠跟着兄长一左一右坐到他身边,解下披风,侧头问他。
“不会。”越清风笑,“梅园离紫竹园有一段距离,有什么动静也传不到那边。况且如果我没猜错,父亲也在和福叔喝酒下棋。说吧,你们想干什么?”
奚玉棠眨了眨眼,对韶光使了个眼色,后者掩嘴笑得灿烂。
……然后他们打起了麻将。
要说打麻将,和五子棋一样也算是雪山保留项目了。玄天教地远人少,娱乐项目实在不多,一整年里除了实在闲得无聊,也就只有过年时才会玩上两把。只是整个玄天从上到下,能算作有钱人的只有沈七,剩下的全是穷逼,就算玩上一夜,输赢也就那么多,没钱就开始罚脱衣服、喝苦茶、冰天雪地里练剑耍拳、唱歌、跳舞、给司离试药、给沈七试针……
通常中招的都是邹青。
今年守岁在江南,邹护法终于躲过了一劫。
讲清楚了规则,又试了几圈后,奚玉岚、越清风、沈七和奚玉棠上阵,秋远奉茶,其他人兴致勃勃地围观。奚小教主算是这四人里最穷的一个,但也是玩得最溜的一个,其他三人一个比一个有钱,但除了沈七都是生手,神医大人牌桌上的运气又向来不好,奚小教主望着他们,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牌桌上光明的未来。
韶光和冷一今夜都是沈七的参谋。因为在这两人看来,被群狼环饲的沈大夫处境危险极了好吗?说句教主不爱听的,包括她在内这三个人,心真的很脏……
他们毫不怀疑今日沈大夫会被掏空小金库,因为每年,沈大夫都是这样被教主不知不觉算计的……
打牌这种事,几分运气几分技术,鉴于沈神医不像其他三人有武功在身,牌桌上一开始就明令禁止了老千,这样一来,就算其他三人拼眼力拼记性,沈七身后还有韶光和冷一这两个高手呢。
奚玉棠觉得自己今日铁定是要赢的,可事实证明,她这一年来的运气都不怎么样,还没撑到后半夜,她就已经输得底儿掉,就差脱衣服了。
……简直不科学啊有没有!
为什么奚玉岚和越清风这种生手都能赢啊!!
这牌没法玩了!
“韶光,你上!”奚玉棠只能求助外援。
韶光掂量了一下自己的私房钱,兴高采烈地上阵了,刚一上去,就分分钟赢了好几把。
奚小教主郁卒得快吐血。
越清风眼底带着笑意扫她一眼,淡淡道,“你来帮我?我歇一下,正好喝药。”
奚玉棠顿时眼睛一亮,屁颠颠挪了过去,前者贴心地给她让位,退到一旁围观。奚玉棠一边抓牌一边开口问他,“输了算谁?”
“我。”越少主很大方。
“赢了呢?”
“你。”
奚玉棠喜笑颜开,打牌的动作都比先前蔫嗒嗒的模样好了许多。
奚玉岚轻飘飘地斜睨越清风,心底冷哼一声,撇撇嘴,加快了出牌的速度。韶光则慌张地拍了拍胸口,调侃道,“说好了啊越少主,不准做参谋,不然没法玩了,主子今儿走背字呢。”
对面的沈七点头,“放弃吧奚玉棠,你换到哪儿都是输。”
奚教主:“……”
托了越少主的福,换人的结果就是奚玉岚、沈七和韶光的小金库都充盈了不少。一直到寅时牌局结束,奚玉棠充分给大家表演了一把什么叫【走哪儿输哪儿】,输得越清风都没了脾气,自己更是直接被消磨了全部斗志,趴在桌上半天不愿理人。
一晚上输出去五千两银子这种事是她一辈子的污点!污点!!
人生赢家奚玉岚赢了师弟近四千两,开开心心地让长歌去准备宵夜了,韶光和沈七也各有进账,顾念着沈七劳累,奚玉棠挥挥手让他们都歇着去,眼不见为净。
牌局结束,秋远抱了一坛梨花落。令人惊讶的是奚玉岚的酒量还不如妹妹,没多久就直接醉趴下,被长歌背了回去。眨眼间,紫竹园空了大半,只剩下越清风和奚玉棠还坐在廊下,一人抱着一个手炉看雪。一坛子酒早就被喝光,秋远无奈又抱了两坛来。越清风喝酒的频率不高,多是浅酌,其余大部分则都进了奚玉棠肚子里。
喧闹过后的紫竹园越发幽静,雪渐大,压得竹叶都没精神地低垂,风一起,簌簌作响。奚玉棠和越清风并排坐着,酒香肆溢,醉人心脾。奚玉棠望着庭院里的雪,不可抑制地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逢年过节,全家团圆之时,总是容易让人心绪难安。
也不知司离在宫里会不会觉得冷清。
也不知没有他们,邹青和迎秋在雪山寂不寂寞。
也不知爹娘有没有在天上看着他们。
要是……
要是他们都在……
“越清风。”奚玉棠缓缓开口,声音在这幽深的夜里越发显得低哑空旷,“你有没有什么特别遗憾之事?”
越清风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外面一片素白的世界,低笑,“当然有。”
“比如?”
“……年少时候没趁着身体好,多做点事?”他歪头思索,“其实那时还打算去挑战一下血杀殿、凌霄阁之类的。初入江湖,心高气傲,一战成名的想法压都压不下去。”
奚玉棠低低笑了出来,“看来他们运气不错,十八水寨被你走了一遭,单行天现在都还被人戳脊梁骨。”
“你呢?”越清风回头看她。
“我啊……”奚玉棠仰头看天,下颌连着脖颈的弧线在灯光下惊艳得令人移不开眼,“遗憾的事情多的去了,说不清。”
她顿了顿,轻声道,“我有时候会忍不住嫉妒你们。你,哥哥,父亲,嫉妒你们的资质,也嫉妒千彤和林渊,嫉妒他们身后有人宠着推着。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做的太差,没能让身边人过得更好些,小美也好,司离也好,他们其实值得更好的生活。”
终究还是她资质有限,能力不足。
“棠棠……”越清风怔忪出声。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奚玉棠撑头望着自己的膝盖,酒劲上头,脸颊忽然就热了起来,熏得她眼睛都感觉到了烧灼,“报仇这条路太苦,我坚持了十六年,如今已经看到尽头了,却忽然开始有些提起不精神,有时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坚持下去,怀疑自己做的这一切是否是对的,怀疑我能不能撑到最后,你或许能看出来,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肃兮,我有点怕。”
这是她第二次开口说怕了。第一次,是在京城寒毒复发后。
两次,身边人都只有越清风。
有些话,她不敢对奚玉岚说,不敢对沈七说,因为这些人都在她局里。可越清风……虽然他真的参与了许多事,但奚玉棠始终不愿真的把他拉进这趟浑水里。总觉得如果她这样做了,那就代表着她终于在这个人一直坚持的某事上和他达成了共识。
可她活不长啊。
越清风的病,是有痊愈可能的。
她的走火入魔,却是无解的。
等真的到了大仇得报的那天,她愿意自废武功。可到那时,也许自废武功也救不了自己了。
大抵还是因为今夜喝了太多酒,有些不该说的话就这么不经考虑就说了出来。奚玉棠抬起头时,就看到越清风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两人对视了片刻,奚玉棠低头自嘲地笑了一声,“你听懂了?”
听懂了。
但是不想懂。
也不是第一次被拒绝,越清风不想在这时候说话。
“夏天的时候在烟雨台,我曾说,或许我可以试着找一找解决走火入魔的法子。”奚玉棠抬头看他,“我心里有个想法,但不知能不能行……若实在不行,你也不要遗憾。”
越清风怔住,“是什么?”
“一丈峰。”
对上眼前人那有些出神的眸子,奚玉棠眨了眨眼,“如何?寒崖老人毕竟是多年武林泰斗,也许他有法子呢?不过要等我练成太初下半部,最好能带着《素九》的下半部去,你师父宠你,或许能看在《素九》的面子上不计较我魔教教主的身份?”
听到前半句,越清风眼睛亮了亮,但等她说完,又忍不住蹙眉,“不能先去?”
“不能。”奚玉棠摇头。
“……”
狐疑地打量着眼前人,越清风思索了许久,半是犹豫地点了头,“便按你说的,到时师父那边,我和师兄来想办法。”
奚玉棠点了头。
压下心底的歉意,笑看他慢吞吞地将碟中酒喝下,她手托腮,忽然道,“肃兮,来接吻吧。”
说着,不等越清风反应过来,人便倾身朝他压了过去。
越清风惊呆了。
但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抬手摁住她的后脑,整个人一翻身,直接将人压在了地板上,二话不说加深了这个吻。
骨碌碌几声响,空酒坛子被撞翻倒地,无声地摔进了厚厚的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