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她已经决定了将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告知奚玉岚,可事到临头,望着眼前风流肆意的银发青年,奚玉棠发现,她依然说不出口。
这一日,她早早便拉着奚玉岚出门,两人闲庭信步般往后山走,走着走着,便来到了那个玄冰坑。
这是一个绝壁,他们站在高处,稀疏的树木下,有着一个天然洞穴一般的存在。在那个洞穴里,是万年不化的玄冰。
两人停住脚步,奚玉岚回头看妹妹,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下面便是那玄冰坑?”
奚玉棠点头,“看起来很隐蔽,但里面很大,你想下去看看么?我跟你一起。”
银发青年笑着摇头,“你寒毒方除,在这里等着,我走一趟。”
不等她反应,人便一跃而下消失在了视线中。
半晌,奚玉岚返回,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眼睫上都凝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看起来又滑稽又可笑。他长长吐了口气,望着自家妹妹的目光里闪烁着莫名的光芒,“棠棠,好冷。”
说着人便扑了过来,抱着她好久不松手。
奚玉棠哭笑不得,“不过是走一遭,怎么冻成这样?”
“……”奚玉岚不敢说自己试着躺了一会,结果险些真气阻塞,如今指尖还是一片僵硬。
见他冻得不行,奚玉棠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拉着人往另一个方向走,“从前,爹娘带我们来后山,却从不走这边,我总觉得他们大约知道这个地方。”
奚玉岚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我当年被孟十三和紫薇楼的人追到这里,走投无路,不小心摔下去……”奚玉棠终于说起了往事,语气平静而没有一丝涟漪,“唐家的表姐,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叫唐惜雪,就是在这里死的。她冲出去引开敌人,被当成是我。”
“我知道。”提到旧人,奚玉岚的口吻有些沉重。
“你当然得知道。”奚玉棠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那是你小媳妇。”
奚玉岚哭笑不得,“又没订亲,娘与舅母只是有这个意思,你这样说,对惜雪不好。”
……可她喜欢你呢。
想到表姐死前的情形,奚玉棠动了动唇,没说话。
七八岁的孩子,即便不懂爱情,也知命运。爹娘中意唐惜雪当他们的儿媳,从小她就知自己长大会嫁给奚玉岚,死前也牢记着保护他的妹妹,不曾想,命运就是如此残忍而无情。
要是当年她在玄冰坑里睡一觉,醒来发现是梦就好了。
两人离开玄冰坑,熟门熟路地来到一个小山头,入眼是一排排的衣冠冢,石碑林立,最前面的石碑上刻着奚之邈和唐芷嫣的名字,左右两边是两个空碑,显然是事先留好的。
“你我的?”奚玉岚意有所指地看向那两个空空如也的石碑。
奚玉棠点头,“左边你,右边我。”
两人将事先备好的香烛黄纸和贡品摆好,上香,烧纸,撒酒,最后再一人三个响头。做完一切,奚玉棠拉着兄长就地坐了下来。这里是雪山难得几处没有被雪覆盖的地方之一,坚冷的土地硬如石,背风的坳,除了冷些,倒是个难得的聊天之处。
“我死后也要葬到这里来。”奚玉岚盯着这些衣冠冢,“到时记得给我写好听的墓志铭,知道吗?”
“这个要你自己操心,我不管。”身边人半真半假地笑,“怎么不想我会比你先死呢?”
话音未落,后脑勺就被来了一下。
奚玉棠控制不住地往前倾身,吃痛地捂着头瞪人,“好痛啊!说动手就动手,你这个偷袭的小人!”
银发青年凉凉扫她一眼,“肃兮说你不管什么时候都说不出好话,我原还不信。”
“……”
越清风你够了!
忿忿地腹诽半天,奚玉棠老成持重地开口,“我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死前能见你武功彻底恢复,发色变不变无所谓,然后找个心爱之人成家,有个孩子叫我姑姑。”
奚玉岚顿时又抬起了手。
“诶诶诶,别打人!”奚小教主手忙脚乱地挡,“我说点实话也不行啊!”
“我看你说的是胡话!”银发青年咬牙切齿,“给我过来,手放下,我今天不打你我就不是你哥!”
“爹娘坟前,你殴打亲妹妹,奚玉岚你小心遭报应啊你!”
“……”
见他手臂顿时僵在半空,奚玉棠嘿地一声笑了出来,重新坐回青年身边,笑嘻嘻地往他怀里凑,“好啦,你别动手,不然我都没法子跟你聊天了。”
无奈地叹了一声,奚玉岚顺势把人抱进怀里,却还是气不过地轻轻拧了她一下。怀里人顿时夸张地喊疼,先前沉重的气氛被破坏了个一干二净。
好一会,两人闹完,奚玉棠赖在兄长怀里不起,目光的尽头是石碑上游龙走凤的一个奚字。顿了顿,她忽然道,“你猜这字是谁写的?”
“猜不出。”奚玉岚摇头。
奚小教主忽然坐直,漂亮的手回指自己,“我。”
奚玉岚:“不信。”
奚玉棠狂抽嘴角。
沉默着来到左边的空石碑前,女子左手以指代笔,真气激荡而出,瞬间便在坚硬的石面上刻下了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奚玉棠。
奚玉岚怔在了原地。哪怕没有笔墨,他也能看出这字颜筋柳骨,鸾翔凤翥。
下一秒,他再次一巴掌呼了过来,“奚玉棠!有自己给自己立碑的吗?!”
一个不察被拍到石碑上,奚小教主真气未收,直接将刚刻好的碑撞成了两截。捂着额头爬起来,她抱着石碑欲哭无泪,望着自家兄长的目光充满了怨念。
奚玉岚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将碎石碑拿到手里,定睛看着那三个大字,良久才幽幽道,“原来你真的写了一手好字……这事我和肃兮都不知吧。”
“嗯。”奚玉棠揉着磕红了的额头,“你是第一个知道的。还有这地方,也只有你知。”
“你左手……也能拿兵器吧。”
“左手剑比右手更好。”奚玉棠实话实说,“这个肃兮知道,他见过。”
奚玉岚神色复杂地望着眼前的亲妹妹,好半晌,轻声开口,“你还有什么瞒我?”
“……”奚玉棠欲言又止,“很多。”
银发青年定定望她。
重新盘腿坐回他对面,奚玉棠默了片刻,“我带你来这里,就想当着爹娘的面告诉你一件事。先说好,不准动手。”
奚玉岚沉默不语。
这样的沉默和肃然让玄衣女子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忍不住挠脸,“我……的功法,呃,有问题。”
有些事开了个头,接下来便好说了。奚玉棠将自己如何记下太初心法,如何去少林,如何又在玄冰坑里修炼,如今身体状况又是如何,一股脑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简略,却毫无隐瞒。
奚玉岚安静地听着,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的沉默,英俊的面容上仿佛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冰霜,直到奚玉棠说完,望着她的目光已经变得冰凉而沉重。他的四肢百骸,随着奚玉棠的讲述,仿佛又回到了适才躺在玄冰坑里一般,先是刺骨的冷,接着开始僵硬,再后来痛得无法言喻。
山坳里无风,死一般的寂静在两人中间悄然蔓延。前一刻的打闹嬉戏海市蜃楼般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死寂和流转在这一片墓地中的杀意凛然。
杀意,是的,来自天下第一杀手的血一般的杀意。
奚玉棠在这浓如血雾般的杀意中安然端坐,心底却忐忑如海浪翻飞。她紧张地望着银发青年,生怕他流露出一丝对自己的失望,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修炼太初心法,她不悔。哪怕对着越清风,她也能安然面对自己有极大可能会死的结局。可换成了奚玉岚,这些镇定和不悔忽然就消失不见,心底有个声音悄悄响起,他会怎么看待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说出来?他会不会和沈七一般逼着自己自废功力?
无数的不安和惶恐在这一刻占据了她满心满脑,逼迫得她整个人都恍惚起来。
可奚玉岚还是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奚玉棠实在忍不住想开口说些什么时,眼前的银发青年忽然对上她,口吻极度平静地开口,仿佛还带着一丝笑意,“时候不早,棠棠先回罢。”
奚玉棠怔然,“我……我一个人回?”
“害怕?”奚玉岚笑,“那哥哥送你。”
“……”
已经摸不清事情走向的奚小教主张了张口,好半晌才艰涩地摇头,“……我不怕。”
“那快回,大半天不见你,肃兮那个爱操心的性子还不知会乱想什么。”奚玉岚笑得轻如细雨,“我留在这里跟爹娘说说话。”
奚玉棠怔怔望他,“你……不生气?不怪我?不想说,说什么吗?”
……不生气么?
奚玉岚沉默了片刻,抬手弹了一下她眉心,“乱想什么,走吧,我稍后便回。”
拗不过他,奚玉棠慢吞吞地起身,犹犹豫豫地看了他几眼,最终还是听话地先行离开。她一步三回头地望着身后的青年,见他只是安静地坐在父母的衣冠冢前,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观察了好久都没什么动静,只得放弃。
这一等,就等了整整两天一夜。
期间无数次奚玉棠都想上山去寻他,却都被越清风拦了下来,终于,第三日一早,才见到了总算露面的奚玉岚。
三人聚在越清风所住的院子,偌大的前厅里,一张矮桌前,越家少主优雅地拿雪水泡茶,奚家兄妹则沉默地看他泡茶,桌上放着些许点心,刚用过早膳,点心无人问津。
茶香四溢,很快,三盏清茶分别放在了几案的三面。
“尝尝,我刚琢磨出的新手法。”越清风恬然悠雅的笑容令安静的前厅里多了一分暖意,“雪山上虽冷清,但也有着外头没有的优势。”
兄妹俩齐刷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越少主期待地望着两人,“怎样?有没有觉得茶中有甜?比从前更多一份清冽?”
奚玉棠:“有吧……”
奚玉岚:“……嗯,甜。”
越少主顿时木然。
够了,喝不出来就别装。
没好气地睨了一眼兄妹俩,越家少主再次不可抑制地有了对牛弹琴和牛嚼牡丹之感。早知玄天出品必然如此,他这是疯了才请这两人来品茶……
极品龙井配万年玄冰上的浮雪化水,被这两人牛饮一般当水喝,越少主的心塞,没人懂。
自知品不出什么好茶的两人这会也不说话了,好一会,奚玉岚才镇定道,“说吧,找我们何事?”
越少主的心塞来的快去的也快,放下茶盏后淡然回道,“商量一下我们何时下雪山。”
奚玉岚微微一怔,继而笑起来,“也好,这事我也恰好要提。不过在此之前先问一句,棠棠接下来有什么要紧事?”
“也没什么要紧事。”奚玉棠呐呐出声,“就是……”
就是什么,半天也没见她说出个所以然来。
越清风平静接话,“就是她要练太初下半部。”
奚玉棠:“……”
“而且还想去玄冰坑。”
“……”
越清风你是不是人!你怎么能告状呢?!
奚小教主在桌下狠狠踢了他一脚。
“我没有!”奚玉棠义正词严,“我不去了,我随便找个地方练就行!慢一点就慢一点……也没什么嘛……”
奚玉岚轻描淡写一眼扫过去,最后几个字被她默默吞了。
没办法,她现在正是怵这个兄长的时候。
眼见她不敢再说话,银发青年这才慢道,“你确定要练下半部?无论如何?”
奚玉棠眼观鼻鼻观心,看着愧疚,点头却毫不犹豫。
“好,我不拦你。”奚玉岚沉默半晌才开口,“不过练功的地点换一换,下山后直接去一丈峰吧。”
话音落,对面两人同时抬头。
奚玉岚仿佛没看见他们的神色,“一丈峰是个好去处,清净,适合闭关,我也许久没见过师父,该去看一看了。”
彼时越少主还在忍着方才被踹的疼,这会也顾不上,“师兄,你……”
“我没事。”奚玉岚笑,“老头子再怎么说也只剩这两个弟子,他不会舍得的。”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提过前日后山墓地之事。
奚玉棠也不想再纠结,干脆利落地起身,“既然说定,事不宜迟,我先去处理些事。”
说着,她几乎落荒而逃。
……
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越清风随手给两人满上茶,慢条斯理道,“师兄,你吓到她了。”
奚玉岚没有说话,将眼前的茶一饮而尽,而后整个人趴在了桌面上,抵着头,半晌才幽幽道,“你提醒我说的那句话,我……没说出口。时至今日我才意识到你们所有的反常,我……不知如何是好。”
“很正常。”越清风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抱着手炉望向庭院里不知何时悄然落下的雪,“你该好好感谢我。若非我点醒她,不然你面对的还是一个怀抱死意的妹妹。”
在这件事上,奚玉岚终究还是最幸运的那个。在他知晓此事时,奚玉棠已经解了寒毒,不再心存死志,甚至打算好好活着了。
从前他便说过,奚玉棠这个人,所有的冷心冷肺全部用在敌人、她自己以及他越清风身上。其他和她相关之人,哪怕就是薛阳韶光,她都能收起自己全部的残忍,用一颗最包容的心付出最大的善意。
如果不是因为奚玉岚是她兄长,隐瞒他就是对他最大的不公,恐怕奚玉棠到死都不会说一句令他难过的话。
这么说来……他越肃兮,还真是被区别对待了。
想他越肃兮,擂台上见过她被暴雨梨花针打成筛子,未央居知晓她修炼魔功,烟雨台被拒绝无数次,京郊别院目睹她寒毒复发……一路忍过来,他都不知自己内心深处豢养的魔鬼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
心有戾气?
怎么可能没有。
他有一段时间甚至恨不得将奚玉棠亲手杀了,自己再陪葬。
“肃兮。”奚玉岚的声音低低在这前厅茶室响起,“多亏有你。”
越清风轻笑了一声,“无须谢我。要知我从第二次见她,便对她有势在必得之心。这不过是我为达成心愿做出的必要努力和牺牲。”
因为她是奚玉棠,所以付出多少都值得,只要最后人是他的,就足够了。
良久,银发青年涩然一笑,“我总算明白你前段时间为何戾气如此之重……不瞒你,我现在随时都想杀人。”
“那就去杀。”越清风淡然道,“将听雨阁的事尽快摆平,你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妹妹铁了心要扶太子司离,我自然舍命陪君子,越家的命运已经赌在了太子身上,你不帮我们,就等着给我们收尸。”
话音落,奚玉岚深深蹙起眉。不过很快他便勾起唇角,“原来如此,怪不得棠棠要此时对我摊牌。你们压的宝……说实话,我并不看好。司离成功问鼎的可能性很小,就算最后成功了,这个人太过乖戾,你确定不会被反咬?”
“那也要他能咬到。”越清风笑得轻描淡写,“你以为我看不出他的性子?我们这位太子殿下初见我便毫不掩饰对我的敌意,到现在依然如此。若我猜得不错,等他问鼎那日,第一件事便是要杀我——他对棠棠的占有欲,比你想象得多,这一点,药王谷一行后,沈七应该也有所察觉。若是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奚玉棠,司离临走时给她的字条上写了什么。”
想到太子身边之人给他的传信,越清风忍不住收紧手指。
奚玉岚蹙眉,“你小心。”
“自然。”越清风垂眸遮住了眼底的肃杀,“我帮他,是因为棠棠要帮他。但有朝一日若是被反咬……我不介意多费点功夫把他拉下来。”
顿了顿,他难得叹了口气,头疼地也趴在桌上,赌气般抱怨起来,“师兄,对你妹妹有所图真是太累了……司离、卫寒、江千彤,走一个来一个,没完没了,偏偏还都不能现在就杀……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清心寡欲善良无害了,简直想夸赞自己一句慈悲为怀。”
用可怜兮兮的口吻说着极度可怕的话,这分裂得也是够。
奚玉岚凉凉扫他一眼,事不关己地冷笑,“活该。我让你看顾棠棠,你却对她下手,没找你算账已是不错了。你以为我喜欢你当我妹婿?长兄如父,若是我能给妹妹挑选夫婿,那就是选卫寒也不会选你。”
这话一出,越少主顿时不高兴,“卫寒哪里比得上我?”
“你比他更危险更表里不一。”奚玉岚嗤笑,“非要我说实话是不是?越肃兮,你这种性子,谁栽你手里谁倒霉。”
越清风冷笑:“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你妹妹还就栽我手里了,至于卫寒……”
奚玉岚挑眉。
“看在师兄你和他共事多年的份上,”越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