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府的一场大火,在朝堂百官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波。绛月公主放任各方舆论酝酿了两日,便胸有成竹的进了紫微宫。
吴皇寝殿内,太监和侍女们被一一清退了出来,此刻只剩母女二人。
“茵儿这次未免是有点过了火候吧?钱、刘二人以前是得罪过你,你说要流放他们,朕也懒得替他们求情。可是眼下,又是被刺死在流放途中,又是寡母自焚的,动静闹得太大了!”吴皇一边用剪刀修理着盆景中的六月雪,一边言语温和的问着女儿。
绛月公主没有立刻作答,移步到吴皇身边,围着盆景仔细端详了一番,一副悠闲自得的神态:“陛下这盆景照料的甚妙,叶子细小,节短枝密,饶有意境。特别是这颗六月雪的根,虽生在碎石之间,却扎得很牢!天下诸事,形态万千,道理却都相通。陛下定是把治理江山社稷的智慧,全都浓缩进了这小小的盆景之中。只是......这六月雪虽然精致有趣,根下却少了一块美石做主景,显得有些头重脚轻了!”
“若道理相通的话,依茵儿之见,江山社稷又少了怎样的主景呢?”
“蜀王退位前,陛下在洛水行宫的暖阁中答应过女儿的话,女儿可还惦记着呢。太子之位已经空悬了两年之久,陛下的江山社稷不就正如这颗六月雪一样吗?修剪养护得再好,也终究是头重脚轻。”
“嗯......时间过的可真快啊!朕答应过你,立荆王为太子。时至此刻,朕也并没有改变主意。只是......荆王十几岁就去了封地,帝王之术、朝堂之道尚且稚嫩。朕一直没有履行诺言,也仅仅是想再多多历练他几年。”
“陛下的良苦用心,女儿自是理解。这两年来,女儿身受陛下重托,从不敢懈怠半日。虽然心中时时念着陛下当初许下的承诺,但从未贸然忤逆过陛下的良苦用心。”
绛月公主的意思,吴皇已经全部接收到了,女儿这是在用立太子的事情要挟她。她少管女儿的闲事,女儿也不催她立太子,大家各自安好。她若插手女儿的闲事,女儿便要拿着太子之位发难于她,谁也别想消停。
钱大人之流,是吴皇立于阴面,以皇后身份干政时的趁手工具。现在,她已经是端坐于明堂之上的女皇,连李炯这件旧工具都扔了,何惜再扔上几件其他的旧工具。况且,这两年来,不管是桌面上的政务,还是阴沟里的秘事,女儿都为她处理得极好。
吴皇脸上浮现出鲜有的慈母笑容,而且笑得很真实:“茵儿愈发成熟了,让朕很欣慰。朕能生养出你这样的孩子,甚至有些洋洋得意。比起荆王和蜀王,朕更看中你。”
绛月公主已经不再是那个渴望母亲关注和赞许的黎茵,她只回给母亲一个恰到好处的假笑:“可是......皇位已经不再是茵儿心头最向往的事情。”
“回去后,挑选一块美石,给朕送过来。不要乖张奇特的,也无需美轮美奂,只要与朕这颗六月雪相得益彰便好。”
从吴皇的寝殿出来,绛月公主的心情与这深秋的高空一样晴美。吴皇不但没有深想她的动机,而且就范了她的要挟,剩下的事情按部就班、加紧行动便是。
思忖着呆雁这两日应该已经消气了,绛月公主命香榕去找阿标传信,自己稍作乔装便骑马去了裕亨当铺。
库房中新收进来的四幅山水画轴,绛月公主已经细细品味完毕,约莫着时间过去了两个时辰,库房中仍旧只有她一个人。
当当当......敲门声传来。绛月公主眉眼含笑,打开库房的门。
“阿标!就你自己?”
“我催了慕容相好几次,看她迟迟没有动身的意思,又怕公主在此等太久。就想......先过来问问公主......还用不用再等了?”
“你先进来吧。”绛月公主的眉眼间聚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嗔意。
合住门,自斟一盏冷茶,浅啜两口,问道:“她还在生气?”
“脸上是看不出来了,这两日坐卧起居、进出府衙,一切如常。只是话比平时少了一些。”
“也怪本宫,这两日心思都在旁的事情上,无暇分神哄她。况且......本宫也不知道怎么哄。哪怕她气恼本宫,眼前的事情本宫也不可能作罢。没办法哄......怎么开口呢?”
“那公主今日叫她前来,难不成是想说服她?”
“说服她?我可没那个本事!只是两三日不见,想看看她。或许,我还幻想着她能够对此事置之不理,她不提,我不提,就这么过去了。”
“呃......这个......估计是不大可能。”
“你有没有觉得她很奇怪?也不是事事奇怪,只是偶尔。譬如钱、刘二人的事情,我虽然出手很重,但若放到古今朝堂上看的话,也并不算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她从政也有七年了,总不至于连这点场面都没见过吧!”
“吴皇任用的几位酷吏,手段也并不比公主软。慕容相自然是见过很多这样的事情,但是她自己没有做过。我觉得......她大概是将公主与自己视同为一体,所以她不喜欢的事情,便不希望出现在公主身上。”
“也许就是你说的这个原因吧。不只是这次,还有下次,下下次......本宫今后要做的事情,恐怕还有很多入不得她眼的!她心如明镜,知道今日来了也听不到她想听的。哎......不见就不见吧?”
“那公主如何打算呢?”
“本宫眼下没有任何打算。本宫身上的担子,不在她肩上,本宫自然不会苛求她谅解所有事情。或许时间可以淡化这些芥蒂。”
“公主,有几句话,我想说。又怕勾起公主另外一番伤心事。”
“无妨。”
“有的事情,时间可以淡化。有的事情,若不及时处理,拖得久了,心便渐行渐远。比如......香柯和公主之间。”
“你先回去吧。”
阿标没有再多言,他知道绛月公主是极聪明的人,话已至此便足够了。
阿标走后,绛月公主独自在库房里坐了很久。
香柯刚刚去世的那一年,她几乎每天都要反省无数遍自己的迟钝与拖延。那时候,她醉心于培植自己的官僚势力,香柯在病榻间性情大变,她竟全然不知。哪怕后来她略有察觉,也总因为自己的束手无策而甩给时间去治愈香柯。
结局呢,时间不但没有满足她的幻想,反而把香柯带到了另外一个覆水难收的境地。
果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事易时移,她却仍旧是当初那个黎茵。
每个人都喜欢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躲避自己束手无策的事情。而所有的躲避,都不代表问题的消失。问题,只是在被搁置后,独自猥琐发酵。最后重新出现时,便在宿主背后捅上致命一刀。
<不......当初我在香柯身上所犯下的失误,一定不能在慕容晓晓身上重新犯一次!没主意,就坦诚一切。不擅长处理,就逼着自己去学、去练!>推开库房门的时候,绛月公主已经打定了主意。
虽是自己放了黎茵的鸽子,但慕容晓晓的心情比先前更加糟糕。她不知道把自己的三观强加给爱人,是不是自私的行为。
她无意之间,好像是在逼黎茵做选择。顺着她的心意,做一个她满意的黎茵,黎茵便要失去诸多绛月公主的特权。而这些独属于绛月公主的特权,是匡扶黎氏江山所不可或缺的。
想到这些,慕容晓晓便坠入到患得患失的恐惧之中。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和黎氏江山分站在天平的两端。再逼下去,倘若黎茵选择的是做完整的绛月公主,估计她就永远失掉爱人的心了。
虽然有着迥异的三观,但慕容晓晓和黎茵却有着相同的短板,都不擅长处理这种情侣间的大是大非,对爱人束手无策时都选择逃避问题。
幸运的是,慕容晓晓比黎茵更自由。她可以称病休沐,逃到她的醉花荫去。不像黎茵,日日和政敌们斗得你死我活,没有遁世的资格。
不像会要阁,不像太阴阁,也不像西都城的公主府,醉花荫里装的全部都是独属于慕容晓晓自己的美好回忆。会要阁中,绛月公主利用过她。太阴阁中,绛月公主拒绝过她、讥讽过她。而西都城的公主府中,到处都是香柯的影子。
醉花荫里,只有她与黎茵的冰释前嫌和逐渐靠近。
门下省现在归绛月公主管,慕容晓晓手上只负责中书省,政务少了一半。她和爱人又在冷战,整个人都是摆烂的状态,心思已经完全不在政务上。临行前,只给府衙内的一众官僚交代了诸事脉络,甚至嘱咐他们“没有大事,便不要来搅扰我养病”。
独自倚靠在荷花池畔的汉白玉雕栏上,慕容晓晓抬眼望去,初夏里她用来数日子的莲蓬们,已经被霜打得垂头丧气、枯黄残缺。
又独自搬来高櫈,钻到檐下去寻那窝家燕,只找到一捧空荡荡的稻草窝,暮春里她用来数日子的幼雏们,也不知道飞去了哪棵枝头。
索然无味的转了一圈,慕容晓晓幡然醒悟,自己对醉花荫的喜爱,有九分来自关于爱人的甜蜜回忆,仅一分来自它的巧夺天工。
夜幕低垂之际,阿标从佝偻老者的渔船上回到醉花荫。
“阿翁说,魏府已经将蜀王在军中的底细都打探清楚了。”话刚起头,阿标想起来慕容晓晓和绛月公主正在闹别扭,便问道:“慕容相现在有心情听这些吗?毕竟这是你为公主筹谋的事情。”
“我是冷战,又不是分手!快说吧你!”
“蜀王安插进去了六位他在封地时的故交,军衔也不高,都是些都尉、郎将的五品小官。但是这些人,都在蜀地的府兵营里摸爬滚打半生,军务娴熟!”
“这么看来,被困在封地时,蜀王就已经刻意结交军队的人了!”
“应该是的。以他蜀王的身份,若非刻意结交,当年便不会与府兵的人有什么交集。对了,蜀王家的三个儿子,也分别进了禁军。长子在龙武军、次子在神武军、三子在御林军,奇怪的是,他们都只做了普通军士,并无军衔在身。”
“三子今年才多大?”慕容晓晓仔细回忆着,又自问自答道:“我记得......今年应该只有11岁吧!”
“魏将军说,这三郎原本是要在王府多留两年的,但见哥哥们都去了禁军,自己找到御林大将军府上,拜了武艺师徒,日日跟着师父去校场,习武之余便主动做些杂役。”
慕容晓晓听得一身冷汗,蜀王这一家子运筹帷幄,父子四人没一盏省油的灯,特别是这个三郎黎命长!
阿标无奈说道:“真是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人!难怪蜀王财力不厚,还敢打禁军的主意,原来下定的是从底层经营的决心!”
慕容晓晓面色凝重:“让自己家的孩子从底层经营,可比咱们拿钱砸出来的势力,要稳固多了!”
“我有点不明白,咱们要与蜀王为敌吗?咱们的对家不是吴氏子侄吗?”
“吴氏那一群人,是眼下的对家。只要吴皇活着时吴氏子侄不登天,吴皇死后他们就大势已去了!到那时,江山重回皇族手中,荆王和蜀王之间也只能出一个皇帝。茵儿的心愿,是荆王登基。蜀王......有些令人难以把握。”
“那现在我们出手阻拦蜀王在禁军中发展势力吗?”
“不阻拦。再过几年,吴皇会更加青睐吴氏子侄,如果吴皇真的动了传皇位给娘家人的心思,那蜀王这股禁军里的势力,就是茵儿不可或缺的。只凭咱们替她收买的这些,怕是不够。荆王那边嘛......魏府的人多在府兵营里把持,禁军中也染指不深。”
“慕容相是怎么料定吴皇几年后的心思呢?”阿标只觉得奇怪。
慕容晓晓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是从《龟甲爻年》上知道的。
同样入夜未眠的,还有绛月公主。她仍旧没有想到破解眼前冷战局面的好办法,但是她准备再次发动一波多金的技能。
列好十几页的清单,叫来小松子:“明天你去找几队匠人来,把慕容晓晓买的那个宅子修缮一番。”
小松子有点摸不到头脑:“公主说的是......慕容相从章壹手上买来的那座?”
“嗯,对。”
小松子接过清单,简单翻了一下,感慨道:“公主,这哪是修缮呀!按这个单子走下来,比扒了重建都贵。”
“你只管找最好的工匠,东都城里没有的,就去西都城、金陵城、扬州城去找。你找个妥帖的生面孔,自己不要出面,不能让旁人知道是我在掏银子。”
“明白......明白......咱们进去修缮,要不要和慕容相先说一下?”
“不用。你直接找阿标说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