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落下,那身穿蓝色锦袍的儒雅中年人飘然跃下城头,盘腿坐在秦恒对面,端得那叫一个出尘无双。
棋盘虚影翻转打横,二人相视一笑。
雪夜人间影对弈。
秦恒再度落下一子,说道:“先生师从棋圣魏希源。”
“正是,在下徐玄中,跟随恩师学棋二十载。”徐玄中同样迅速落子,回答道。
“先生两问,容晚辈两问如何?”秦恒道。
徐玄中抬头看着眼前正在落子的白衣年轻人,淡淡道:“好”。
秦恒将右臂袖管挽起,左手捻起一子。寒风凛冽中,那双好看的桃花眸子,轻轻一眨,尽是厉芒。他道:“先生布局,从一开始便是得之李尧或是李旻授意?”
徐玄中摇头道:“是也,非也。先帝仙逝,并未与我留有遗言,掺合进来,实非徐某本意。”
秦恒“哦”了一声,“也是,徐先生帮李氏稳固江山的治世十局,扭转乾坤的神仙手,天下一统,自是奉为上宾。而如今的南阙王朝,粉饰太平,内里乱象横生,这位图治明君,在死前岂会放心的下,徐先生这么一位对南阙无多少归属感的西地巨擘,来主导这场他认为以后会左右李氏地位的杀“庆”之局。”
秦恒话落,落子。
徐玄中道:“正是此理。”,然后,这个温文尔雅,剑眉星目的中年人突然莞尔一笑,他看着面前的白衣年轻人,说道:“以前还以为是以讹传讹,今日一见,我若是先帝,也放心不下这南阙的疆土上,有你这么一个既聪明,将来又注定要裂土封王的异姓王存在,睡觉都不踏实。”
秦恒呵呵一笑,“同理。”
“第二问”,秦恒道:“李旻老匹夫不在京师,可是往西而去?”
这短短几句对话的间隙,双方在棋盘上,便已落子十数手。
城头之上的将士,皆看到城下二人对弈的同时,在那千丈高空,有两尊高逾百丈的巨人虚影,凌空交战,肉身碰撞,声势骇人的程度简直令众人身心都在颤抖。
有眼力不俗者,已经认出此交战双方的虚影,便是城下对弈的二人。
徐玄中反问道:“此问,徐某答与不答,答案都在你的心里,不是吗?”
秦恒眼帘低垂,手中黑子举在半空,愣是没有落下。好半晌过后,他抬头说道:“李氏中人,若是知道先生并非止步于化境,而是压境,迟迟不进入神窍,不知会作何感想?”
“徐某相信秦公子不会使出这等不入流的伎俩,况且,你也说了,徐玄中对南阙并无多少归属感,大不了一走了之。”徐玄中笑道。
顿了一下,他看着棋盘上自己隐隐占据上风的形势,说道:“小王爷心境乱了,要是认为以此番言语能遮掩过去,徐某便当作没看见也罢。”
秦恒表情依旧,“徐先生的话说的如此直白,还能当作没看见,那我秦恒真要说一句,佩服。”
徐玄中的脸上露出赞赏之色,他打趣道:“小王爷,遇事太过沉着老道,反而不讨喜,就算小王爷有着常人所不能比拟的绝佳优势,可样子还是要装一装。一入神窍非凡人,就算是神人,那不还是挂了个“人”字,终究逃不过人的范畴,那么这“亲情”二字,不能超脱,才是至理。”
秦恒神色微变,额头已经开始往外渗出汗珠。但只是瞬间,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徐先生真不愧为大国手,不知不觉间,一局诛心局,差点就坏了秦某的心境。”
徐玄中面露遗憾之色,道:“最终还是被小王爷识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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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里外,之前尚禄带领禁卫军隐藏身形的那处山坡。
厚厚的积雪,压在这座远观犹如猛虎下山的“镇虎坡”。
坡顶之上,有两人凝视远处战场,仿佛雕塑般,任凭雪花扑簌在身上。
许久过后,终于有一人动了,他抖搂掉满身积雪,露出本来面目,一颗铮亮的光头尤其引人注目。
是个长得有些呆头呆脑,穿白袍,披袈裟的光头小和尚,法号了缘。
此时的了缘小和尚一脸悲悯之色,望着护城河外的空旷战场,那里已经尸横遍野,白雪地浸染为血色炼狱。
他转头望着左边那个如同雪人的身影,哀叹道:“秦施主,收手吧,救人也救己。你之一窍化三身,乃是逆天禁法,即便今日让你达到心中意志,那这天下也将被你捅的动荡不安。”
白雪遮住本来面貌的雪人,一动不动,宛若死物。
“秦施主,小僧愿你看在天下苍生疾苦,及早收手。”小和尚双手合十,施一佛门大礼。
雪人终于动了,一样抖搂掉浑身积雪,露出本来面目与姿势。
若是有其他人此时在这里一定会吓一跳,面目俊秀的白衣年轻人正是秦恒,而那与徐玄中城下对弈之人,还是秦恒。
此刻的这一秦恒,双手裹在袖中,看上去似乎有些冷,他没有转头看向小和尚,而是继续望着远处战场,同时说道:“了缘,佛门有慈悲为怀,又有金刚怒目,为何同是菩萨,却有两面?”
了缘小和尚自然听出对方的弦外之音,他想也不想道:“秦施主这是歪理,佛门慈悲为怀,面对的是天下众生,金刚怒目,只会针对世间犯错却不知悔改的大奸大恶之徒,与施主眼下所为,毫无干系。”
秦恒眼神平静,他又道:“倘若今日我收手,这些人会放过我吗?”
“贫僧去阻止干戈。”了缘说道,只是语气明显没那么坚定。
秦恒转头望着这个来自东方佛国的小和尚,微微一笑,说道:“就凭你。”
小和尚被这一怼,顿时语塞。
秦恒说完这句,忽然向山下走去,边走边缓缓道:“小和尚,这天下动荡,并不是因为我今日所为。今日我秦恒无论是收手,退却,又或者死去,我大庆都将会成为人间炼狱,我唯有去争,争那一线生机,为我,为秦老粗,为大庆。至于这禁法不禁法,会不会惹恼“那些人”,我不在乎。”
秦恒心如明镜。
下山道上,他忽然回头望着了缘,说道:“小和尚,你说我能收吗?”
了缘小和尚想说什么,却寻尽脑中佛法,不知何法可劝。
当他再去看那白衣施主下山的背影,那个背影,似乎是那么的悲凉与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