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天下茶铺。
林桃依依不舍送走一对在铺子里买茶的妙龄姊妹花,想到两女的傲人身姿,他站在门口佝偻着身子,傻乐呵起来,露出满口的大黄牙。
门前石阶旁,一个长相秀气,一双眼睛十分灵动的七八岁孩子,正蹲在地上玩两国征战的游戏,其实就是他自己糊泥巴,捏了几个泥人,一个作为我方,一个作为敌方,两方互搏。我方“将士”,孩子捏得认真,每个人的相貌都栩栩如生,而敌方阵营“将士”,他就捏的很随意,鼻子和眼都快挤到一块了,显然这个敌我阵营很明确,双方“泾渭分明”。
林桃目送那对一步三回头,眼神中透着浓浓厌恶的姊妹花拐入小巷,这才收回视线,接着他蹲在铺子门口的石阶上,美滋滋喝了口酒,看着邻居家的小子在那里玩两军交战。
林桃放下酒囊,从怀里掏出几颗未剥壳的花生,一边剥壳,一边说道:“小楚流,你姐姐就算一枝独秀,也比不过这对并蒂莲来得更讨男人喜欢,你回去后千万要对你姐姐说一声,让她别一见男人就凶巴巴的,这样是嫁不出去的,还有,你让她下次见到我家少爷,别一副想要吃人的眼神,我家少爷吃不消……”
孩子刚拿起我方将领,准备大显神威,一招斩下对方将领的狗头,忽然听到林老头这番规劝姐姐的话,就见他小心将我方将领放在地上,然后一把将敌方将领摔在地上,顿时敌方将领被摔得稀巴烂。
楚流抬头看着林老头,一翻白眼,老气横秋说道:“林老头,你要和我说教男女之事,先把你牙上的韭菜叶剔掉成不成?味儿大。还有,天天拿那些到你店里买茶的姑娘们和我姐姐作比较,你烦不烦,你是不是没瞧见那王家姐妹的表情,看着你林老头,她们就好像吃屎了一般难受。”
说罢,小楚流伸出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又将那摔得稀巴烂的“敌方将领”归拢到一块,准备将之捏成“我方将士”。
林桃嘿嘿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世间情爱一事,哪有那么多的一见钟情,她们之所以这般对我,正说明我对她们的吸引力有多大,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她们再来,说不定便要对我投怀送抱。”
小楚流捏了好几下,还没有勾勒出一个自认为满意的我方将士轮廓,他就显得有些不耐烦,遂将那刚刚有了人物雏形的泥像一阵胡乱揉捏,搓扁捏圆,跟着小手在身侧脚下的一大团泥巴上,扣下一小团,与之搓在一起,头也不抬,道:“林老头,你脸呢?”
“我要是你家少爷,一定不会要你这样的伙计,整日不知招揽生意,一双贼眼,就会瞅着那些小姐姑娘们的屁股胸脯。你家茶铺生意如此惨淡,不愿别人,就愿你。”不等那林老头回话,孩子大眼睛骨碌碌一转,又说道。
林桃说道:“这话是你说的,还是你姐教你说的?”
“我姐。”楚流下意识答道。
终究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再早慧,也不是那人老成精的老怪物的对手。
“看来你姐平时还挺关注我,都为我家生意操上了心。”林桃笑容更盛,
“屁,你一个糟老头子,我姐会对你上心。”小楚流瞪眼说道。
林桃哈哈大笑,总共不过见过三次面,那个外表看似柔柔弱弱,实则对任何同龄男子都凶巴巴的娇俏丫头,对少爷的心思几乎已经写在脸上。这一点,从她每日故意挎着菜篮绕街一大圈,只为从遍天下茶铺,偷偷往里面瞄一眼的女儿娇羞动作来看,街坊四邻任谁看不出那个叫楚小雨的小丫头,莺莺春暖,少女怀春。
“小楚流,这么说来,你姐对我家少爷还是贼心不死啊?”林桃调侃道。
“谁说的,我姐……”楚流手上捏泥人有条不紊的动作,被林老头这句话打乱,他的回答支支吾吾,愣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小脑袋上急得直冒汗,与刚才老气横秋的模样,天壤之别。
林桃看着那小家伙急得一下一下手撕泥人,更是开怀大笑。
这时候,邻旁的那间糕点铺子里走出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长得娇俏可人,外表柔柔弱弱,穿着一身宽松的对襟红装,红衫在外,绿衣在内,显得整个人青春灵动。
外表看似柔柔弱弱的少女,手持一根类似擀面杖的物件站在门口,另一只手叉腰而立,擀面杖一指着那模样猥琐的老头,破口大骂:“老东西,又在嚼舌根是不是?信不信老娘打得你口不能言,有这会儿功夫,你学那勾栏里的窑姐站街拉客,说不定这会儿又做成了几笔生意,一个月这么贵的租金,就你这样的做生意态度,我真替你家少爷觉得不值,请头驴拉磨,也不至于不挣钱倒贴钱……”
林桃浑身一个激灵,楚小雨的凶悍深入骨髓,并不浮于表面,不像她孙女那个“西城蛮狮”的名头,那是因为日积月累,故意装成凶巴巴的模样,驱赶那些狂蜂浪蝶,所做出来的伪装,其实孙女还是那个小时候一见别人受欺负,就跟着一起哭,拉都拉不走的倔强小丫头,不是因为他这个相依为命的爷爷不争气,总被外人瞧不起,其实有很多次,辛若兮根本就不需要举着菜刀去跟那些言语侮辱他爷爷的纨绔拼命,却在夜里偷偷抹眼泪儿。
曾经的辛老二,虽然在事后都会让这些混账东西后悔来这世间走一遭,但却不会让孙女知道那些浩淼城大户人家子弟无缘无故人间蒸发的事情,全是他这个爷爷做的。在辛若兮那丫头的心里,爷爷就只是那个在她年幼时,夜夜给她暖被窝,背着她走过一百里山路,只为治好孙女寒疾的老人,世间唯一。
林桃站起身,朝着楚小雨嘿嘿一笑,继而脚步飞快地跨过门槛,然后猛然回身,从门框处伸出脑袋,贱笑说道:“丫头,你这凶巴巴的模样,我家少爷是不会喜欢的,他喜欢王家姐妹那样,说话嗲声嗲气,一出声都让人酥到骨子里的姑娘,你看别人走路的样子,轻扭腰肢,细挪莲步,这才是一个姑娘,你再看看你,叉腰而立,要胸脯没胸脯,要屁股没屁股,走路横向,跟个螃蟹似的,动不动还要打人。就你这样,别说我家少爷不会喜欢,就是白送给我,我也要考虑考虑,收不收。”
“咚”
林桃反应迅速,缩回脑袋,接着,一根擀面杖空中飞来,砸在门框上。
故作害怕模样的林桃,一边拍着胸口缓气,一边小心提防那性格泼辣的小丫头突然袭击。
片刻后,他只听到那丫头一声咆哮,“楚流,还不滚回去。”
接着,就没了动静。
林桃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位置,贴耳在门板上仔细聆听,当确定门口那对姐弟真的已经返回糕点铺子,他这才大松一口气,拿起酒水猛灌一口压惊。
放下酒囊,他唉声叹气道:“少爷,老奴可是为你的终生大事操碎了心,你到时候要是晓得,可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秦恒此刻要是在场,见到辛老二是这般对自己的终生大事操碎了心,断然会将这老东西骂得狗血淋头。
林桃转身步入柜台,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开始闭目养神,茶铺里,除了他之外,再无一人。有的时候他甚至会觉得,茶铺生意之所以这般惨淡,真如那对姐弟所说的那般,是因为自己这个不会招揽生意的老东西,没站在街巷里吆喝两嗓子,没似勾栏门口拿着纱巾一甩一甩的勾人小娘子,见着个膀大腰圆,富态毕现的男人就生扑上去。
“哎”林桃又是一声长叹,自言自语道:“自己咋就不是个生的花容月貌的漂亮小姑娘嘞。”
铺子外,竹亭街的街道旁杨柳依依依在,几处桃花香穿过大街小巷,香飘满城。
————
东城大佛寺。
虬髯客与鱼漏底暗将死士赵凡的一剑对决落下帷幕。
桃花朵朵飘落庭院,明月正圆,恰恰翻过墙头,如少女走夜路,提着一盏崭新的大灯笼,虽是一晃一晃,却始终不坠不落。
这样的情景,是被虬髯客一剑斩入地底的赵凡,剑气侵入脑袋,意识短暂失衡,昏昏沉沉中看到的一幕。
先前虬髯客那一剑,尽管作为曹家剑甲供奉的他,竭力阻挡,欲卸下其剑部分威力,减少自身伤害。结果也却如他所想,最后时刻,确实卸去了虬髯客这一剑的部分威势。可是,当这一剑落在他格挡的剑身之时,这个时候赵凡才明白,那人的剑术之本,根本不在剑道惯以的“快”字上,而在一个“重”字。
重剑无锋,大道无华。
一剑逾万斤,何等骇人!
一瞬间的交手,剑道论战,赵凡已经知道自己与此人的差距,能够仅凭一剑之威,把自己一个虽然只有三品巅峰境界,却能发挥化境剑术的剑士,一剑斩入地底十余丈,这等惊人战力,他相信,就算是曹家的那位老祖也做不到。
他甚至觉得,那人方才看似倾尽全力的一剑,似乎还有所隐藏,若他不惜一切,释放全部战力,可轻松斩杀自己。想到此,作为死士面对危机当坦然处之的首要素养,被之抛在了脑后,心境乱了。
虬髯客蓦然出现在重剑劈出的大坑旁,又是一拳砸出,登时整座立在山头的大佛寺,就感觉山摇地动,落石滚滚。
赵凡虽未被虬髯客那一剑伤及大道根基,可也被重伤,右肩之上有一道三寸来长,触目惊心的伤口,肌肉外翻,森森白骨luo露,除了最根处还有半寸的衔接,整条手臂几乎已经相当于被齐臂斩断,这还是他一身修为发挥到极致,出剑相抗衡,才有这样的结果。若是稍慢一些,或是没有出手阻挡,结果可想而知,说不定现在他还能不能站着说话都尚且两说。
尽管受如此重伤,但赵凡却始终没有痛呼出声,可从他那呲牙咧嘴狰狞的脸上就能看出,此刻他有多痛苦。骤然又被接踵而至的拳罡砸在胸口,赵凡胸腔一阵翻江倒海,张口忍不住“哇”的一声,喷出满口鲜血。
背着长条囊,手中拿着断坤剑的虬髯客,屹立在大坑边缘,望着坑下那位有双重身份的剑道“高手”,眼神充满漠视,表情不屑一顾。
身体瘫软,无力依靠在坑壁上的赵凡,左手抱着右肩,谨防一个不慎,右臂直接脱落,还有一丝肉缝衔接与整臂齐断,两者治愈的差距不止一星半点,前者由手段高明的杏林高手,通过“缝缝补补”就能修复如初,后者则需要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疗伤圣药及丹药才能有一线可能枯木逢春,断臂再生。
杏林高手好找,疗伤圣药可不好得,就比如曹家,偌大一个曹家,正当兴旺,可那一族宝库中,疗伤圣药仅仅一枚而已,还是曹家老祖巧取豪夺,昧下一位昔年好友所得,两人因此反目,如今一见面就打生打死。
赵凡很清楚,若今日自己这只手臂断去,曹家那枚疗伤圣药绝对不会用在自己这位剑甲供奉身上,更不用说那位时常将“鱼漏底不养废物”的掌舵人皇甫中庸,即便鱼漏底内府中有疗伤圣药或丹药,他也不会白白浪费在一名借来,还要归还的曹家人身上。
理清利害关系,赵凡强忍胸腹间再次要翻江倒海的冲动,蜷缩在坑壁上,缓慢说道:“阁下能否放在下一马,在下保证立刻退走,再不掺合此间事。”
虬髯客冷冰冰道:“不能。”
这时候,秦恒走到了虬髯客身边,轻声喊道:“黎叔,放他离开,我有话让他带给皇甫老儿。”
虬髯客转头看着秦恒,目光柔和了许多,说道:“少爷,以我现在的状态,杀他不妨碍我破境。”
秦恒笑道:“确实有话带给皇甫老儿。”
虬髯客轻轻点头,“那好。”
说罢,退向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