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蕴山外,有伙四五人同行的队伍,驻足在热闹散去,人影消散的那处小茅屋前。
这伙打扮迥异的人中,有个灰色衣衫的老先生,在听过身边撑伞少年讲述过那场热闹的经过后,捋须微笑着说道:“人心如那山巅秋月,时圆时缺,本就难以琢磨。”
穿了件干净衣衫的虎牙少年,攥着雨伞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轻皱眉头说道:“先生又讲大道理。”
老先生笑意盈盈,摇头不语。
老人踱步走向茅屋一侧,在一处堆砌碎瓦砾的墙根处停下脚步,他蹲下身子,伸手扒拉开那片碎瓦砾,在碎瓦砾中找到一根类似钓鱼竿,但又与钓鱼竿有些微末差别的伸缩竿子,竿子老旧,有不少刮痕,竿部顶端位置写有一行蝇文小楷,上书:海中撑渡,莫问寂寥,渡人即为修己,修心尚需成仁。
“先生,下着雨呢。”老人突然走出雨伞,让猝不及防的少年没能第一时间跟随前者的脚步,此时一脸懊恼地追了过去。
灰衫老者轻轻摩挲着那行文字,浑浊的眼神中出现一瞬间的黯然,过了良久,他仿佛自言自语地呢喃道:“孩子永远长不大,其实也未必全是坏事,至少她不会在了解你们的苦心后,更加伤心。只是小小年纪心怀这份怨恨,就不那么好了。
皓仁,云裳,你们是该怨先生的,不是我的传道授业,你们也不会毅然决然前往海上。心怀大善,却被人恩将仇报,落得个尸骨无存的凄凉下场。
先生教书一辈子,到头来去看,真的有不少误人子弟的做法,以常善之心道德绑架了你们,害得你们一生凄凉。以戮力之功逼得羽儿入了魔,以女儿家也该有大志,使得馥甄抑郁成疾,最后得了失心疯,以……”
老人絮絮叨叨的说着,眼中有悔恨,有悲伤,有懊恼,有欣慰,有满足,也有无尽的思念……许许多多的情绪,于这一刻,在老人的眼中交织,复杂且自然。
“先生,大师兄不会怨恨先生的,在大师兄心里,先生是他最钦佩,最尊重的那个人,无论先生说什么,大师兄都愿意照做。想来大师兄是心甘情愿走上这条路的,就算是死,也不会怨天尤人。”
虎牙少年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在衣角的泥渍上用力揉搓着,对于这点衣服上的瑕疵,他显得很介怀,越揉搓越用力,嘴上言语说的漫不经心。
老人闻言愣了愣,随即说道:“正是因此,先生才是最有负于你大师兄和大师姐的那个人,才最该有愧。龚胥,你还小,有些事,还不太懂。”
龚胥口无遮拦道:“说一千道一万,师兄和师姐人都死了,先生与其在这里自怨自艾,倒不如多下点功夫,颁布一道法令,命书院的师兄师弟们,找到那个当年胆敢暗害师兄夫妇的那个恶人。坏人当诛不是吗?”
老人欲言又止。
龚胥揉搓不干净那块泥渍,因此心情越来越差,下手越来越用力,似乎有把衣服揉烂的架势,他头也不抬地大声说道:“先生不要讲什么为恶不知恶,我们这么做,与那恶人有何异的大道理。我只知道,纵容才是为恶,恶而不罚,就是纵容。”
顾升闻言,脸色一僵,旋即露出一抹释然表情,他缓缓将那根“鱼竿”收入怀中,抬头看着还在那儿揉搓衣角的少年,轻声打趣道:“没想到,先生好为人师,到头来反倒让弟子教训了一场,才认清某个事实。不错,龚胥,你说的很对,纵容即是为恶,我确实不该纵容那厮。”
说到这里,顾升神色一正,书生气立时消减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杀伐气陡升,他肃然道:“龚胥,传令书院,北域境内,凡是我书院学生,一律有职责捉拿暗害皓仁、云裳的那名贼子,抓住人后,押往书院,待我亲审,我倒要问问那厮,为何恩将仇报,暴起杀人。”
“得令。”龚胥大喜过望道。
龚胥在听到先生这番话后,当即就停下了揉搓的动作,也不再看那块泥渍觉得心烦意乱了,反而越看越觉着顺眼。
他看着老人,笑容灿烂地恭维道:“先生明智,龚胥在这里替大师兄和大师姐说一句,先生智慧,乃通贯古今者也,我为有先生这样的好先生而自豪。”
“就你滑头,小小年纪不学好,就学会了抖机灵。做这一切,说这一切,都是做给先生看的吧。”想通一切,顾升心情舒畅,但却是故意板起脸对少年说道。
龚胥嘿嘿说道:“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少拍马屁,回去把《温上篇》抄一百遍交给先生,一字错漏,再抄一百遍。不是会抖机灵吗?那你就再抖一个给先生看看。”顾升站起身,迈步向那边站着的三名年轻男子走去,一边走,一边与身边少年吩咐道。
龚胥闻言,顿时露出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苦兮兮道:“先生,你还不如杀了我。”
嘴上这么说,龚胥心中却是他想:“这还不简单,回去之后,我稍稍曲解一下先生的意思,对其他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说,先生有课业布置给众位师兄,须在今日内抄写《温上篇》一份,务求一字无错漏,交由我呈给先生,然后我再在里面筛选一番,别说是一百篇,三百篇也没问题。”
想到这里,少年心中窃喜不已。
然而,顾升却像是早就了解少年的心思,直接说道:“若是让我知道你利用师兄师姐们帮你抄写,或是让我发现字迹有所不同,那等着你的就不单单是抄写一百篇那么简单了。”
龚胥哀嚎道:“先生,龚胥知错了,不该在先生这里耍小聪明来着,先生智慧通达,哪由得着弟子来好为人师,先生,我真的知道错了……”
顾升置若罔闻,脚步不停地往三人那边走去,任由少年站在原地蹦脚哀嚎,只是行走时,嘴角不自觉浮现出一抹浅淡笑意。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
好为人师者,好传道授业解惑也。
龚胥,弟子不必不如师,你是对的,先生入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