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阿里亚恩是从哪里搞到的信繁的行程,他居然买了跟信繁同一趟航班邻座的位置。
初见时,信繁只觉得阿里亚恩这个人年轻气盛狂妄自负,从未将他与佳丽酿放在一起比较过。后来知道了他的身份,两人又在某种意味上成了敌人,更没有这样的机会。
而现在——
反正旅途漫漫,信繁一下子有了不少时间供他观察阿里亚恩·斯万。
他忽然发现其实阿里亚恩跟佳丽酿有很多相似之处, 某些地方甚至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比如脸型的上半部分和鼻子几乎一样,但佳丽酿的眼睛更圆一些,盯着你看的时候仿佛天生自带可信度。
阿里亚恩察觉到信繁的视线,于是从杂志里抬起头来,却没想到信繁正望着舷窗外发呆,并未有任何异常。
嗯?难道是他的错觉?
不过既然已经决定要聊两句了, 阿里亚恩干脆直接开口:“浅野先生。”
“嗯?”
“这一次去瑞典,您会去探望我姐姐吗?”
“当然了。”信繁奇怪道,“这不是你要求的吗?”
“我是说如果您如果没有在机场碰到我的话。”
这一次信繁没有立刻给出答复。
阿里亚恩低低地笑了起来:“果然不会吗?
“不过这也正常,对于我而言,她是唯一的亲人,但对于浅野先生,她只是同事。甚至由于立场的关系,你们共事期间,我姐姐恐怕还给你引来了不少麻烦吧?”
说得对极了。
北欧共事的那几年,佳丽酿的的确确给信繁惹了不少麻烦,不管是来自组织还是来自外部势力。其中最大的麻烦当属信繁调任后她给瑞典安全局提供的那份资料,逼迫信繁回到瑞典亲自处理。
不过……
信繁收回落在窗外云层的视线,平静地说:“这一次,在我完成应该做的事情之前,我会去看看她。”
阿里亚恩闻言意外道:“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信繁在这里停顿,片刻后又笑了起来,“想看看她在卸去所有责任后真实的一面。”
——那个他从未接触过的样子。
但这注定是不可能的,他能看到的佳丽酿大概只有一方冰冷的墓地,以及墓碑上永远微笑的模样吧。
阿里亚恩没想到会得到梅斯卡尔这样的答案。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信繁都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我和姐姐是在孤儿院长大的。”阿里亚恩忽然低声说, “说是姐弟,其实只相差了几分钟罢了。更何况我们都没见过父母,所谓的姐弟不过是孤儿院的老师为了方便管理排的序。”
说到这里,阿里亚恩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柔和且充满怀念。
“说不定我才是哥哥。”他笑了起来,“但她总是自诩为姐姐,从小就喜欢照顾我管着我。在我们分开之前,我一直以为她未来会成为一名医生或者护士,要不然就是幼儿园老师。没想到她会被选入瑞典安全局,更没想到她竟然卧底进组织,还……”
能做出让朝夕相处的弟弟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决定,佳丽酿果然很大胆啊,这点倒是与信繁对她的估计差不多。
“关于你们的父母,孤儿院的老师有说过什么吗?”信繁问。
他已从斯万警探那里探听了一些,但或许当事人了解得更多。
“我们是被人丢在孤儿院门口的,而且丢弃我们的人似乎也不是我们的父母或者家人。”阿里亚恩回忆道,“那都是二十二年前的事情了,很少有人记得。”
二十二年前……
信繁觉得或许是时候将自己的猜测告诉阿里亚恩·斯万了,至于知道之后他会怎么做,那都是阿里亚恩自己的权利。
阿里亚恩察觉到他有话要说, 皱眉问:“怎么了?难道你知道我父母的事情?”
“我也不太确定, 不过之前我调查过你们的事。我有一个猜测。”
“什么?”阿里亚恩追问。
但信繁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注视着阿里亚恩的眼睛,认真地说:“二十二年前朗姆的妻子和孩子死于组织的实验,据说是一尸三命,贝尔摩德也参与了那个项目。同样是二十二年前,贝尔摩德将两个孩子送到了瑞典的孤儿院,根据调查,那个孤儿院的院长姓斯万,孤儿院长大的孩子们也都继承了院长的姓氏。”
阿里亚恩神情恍惚,没有从信繁讲述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信繁继续说:“虽然我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贝尔摩德送去孤儿院的就是朗姆的孩子,我也没有证据证明你和佳丽酿一定就是那两个婴儿。但这几件事的巧合太多了,我很难不想到那个可能。”
阿里亚恩愕然地问:“你到底是从哪里得到这些情报的?”
他为fbi工作了这么久,没少用fbi的情报网调查亲生父母的事情,可他也没有查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为什么浅野信繁这个跟他们姐弟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却能轻而易举得到这些?
“这个啊,我当然有我自己的情报渠道。”信繁没有把琴酒供出来。
是的,除了委托斯万警探调查,信繁还利用了琴酒的情报网。
说来话长,上次这么做还是上次。
——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刚刚和神枪手莱伊完成任务的梅斯卡尔,碰到了前来接应他们的琴酒。
由于莱伊上了西拉的车,梅斯卡尔迫不得已只能和琴酒一起将就一辆到处漏风的古董车。
当然,这么多巧合其实只是为了给琴酒一个顺理成章传递情报的机会。
在看过朗姆这些年给卧底放海的证据后,信繁惊愕地发现,在资料的最下方居然还有一份未启封的文件。而且看等级,这封文件比之前那些保密程度高得多。
“你该不会查到朗姆的某些隐疾了吧?”信繁不由得猜测。
琴酒眉梢微微抽搐,他觉得自己不太能跟上梅斯卡尔的脑回路了:“打开看看吧,是比隐疾更有趣的东西。”
信繁打开了文件。
信繁又合上了文件。
怎么?
琴酒用眼神质问。
信繁深呼吸,一副后怕的样子:“你确定这是我们能看的吗?”
琴酒怒:“不是你让我调查的吗???”
信繁表示这个锅他不背:“我是让你调查朗姆,可没让你调查他以前谈过什么朋友,结了几次婚,妻子儿女是否健在,更没让你调查他的家人是因为什么原因去世的。”
明明是很重要的情报,可是经由梅斯卡尔的嘴说出来,倒像是朗姆的八卦情史,平白掉了逼格。
“既然不要你给我。”琴酒伸手欲抢文件。
然而信繁的动作更敏捷,先一步收起了文件。
“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做坏人更不能如此。你看书里的反派最终不都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吗?”
琴酒皱眉:“你到底在看什么书?”
他怎么听起来不太对劲?
“也就是《三国志》《日本吧。”
琴酒差一点就信了呢。
不过信繁这一出倒不只是为了让琴酒吃瘪,他不能对朗姆和boss之间的矛盾表现得太热衷。因为说到底以他和琴酒目前的立场,根本无需知道这些,他们只用找到朗姆的弱点,将他干掉就足够了。
信繁从琴酒这里得到的情报很重要,它揭示了朗姆和boss的宿怨源头,为阿里亚恩和佳丽酿的身份提供了一种可能。
阿里亚恩知道他没什么立场让信繁坦诚自己的情报来源,于是不再追问。只是关于他父亲极有可能是朗姆这件事,阿里亚恩表现得很冷淡。
“他不会是我和姐姐的父亲。”阿里亚恩平静地说,“绝对不可能。”
其实他和信繁都知道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阿里亚恩这么说只是因为他不愿意承认罢了。
信繁想了想,还是说:“朗姆对妻子的死亡耿耿于怀,甚至因为这件事怨恨那位。如果他知道孩子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的。”
“然后呢?”阿里亚恩问,“得知孩子还活着,他就会放弃自己的计划吗?他就会为了过去的罪孽赎罪吗?他就会变成一个好人,当作过去的事情没有发生吗?”
信繁哑然。
“浅野先生,我很感谢你帮我调查这些事,但你其实也没有证据证明我是朗姆的儿子吧?”
“当然。”
“所以不要再说了。”阿里亚恩沉眸,“我想姐姐也不愿意听到类似的话。”
多可笑啊,如果他们真的是朗姆的孩子,女儿因组织而死,儿子又差点被组织杀死,而父亲还在为了死去的亲人“报仇”——这绝对是命运女神的恶趣味。
而且就像阿里亚恩刚才质问的那样,朗姆真的会因为失而复得的儿子放下一切吗?还是说他会为了已逝的妻女变本加厉,或者干脆重拾过去的野心,促使诺亚方舟尽快?
所以说,不论事实如何,斯万姐弟就是斯万姐弟,朗姆就是朗姆,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这样才是最好的。
也许是因为说到了沉重的话题,航行的后半段信繁和阿里亚恩之间没有任何对话。
但在飞机降落后,阿里亚恩却主动找到信繁道歉。
“我之前的语气不太好,非常抱歉。”阿里亚恩眼神略暗,神情低落,非常真诚地道歉。
信繁惊愕于阿里亚恩对他态度的转变,回了句:“没有关系。”
发生什么事了?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视他为平生最大敌人的阿里亚恩·斯万吗?就算他之前勉强算是救了他一命,杀姐之仇也没有那么容易化解吧?
抵达斯德哥尔摩后,信繁和阿里亚恩没有寻找酒店下榻,而是立刻前往斯德哥尔摩市郊的一处公墓——佳丽酿就葬在这里。
阿里亚恩显然是提前做过功课的,他直奔目标,很快就找到了佳丽酿的墓地。
一块漂亮的花岗岩十字架伫立在绿树掩映的丛林间,平放在地面的墓碑上工整地镌刻着一个名字:宝琳娜·斯万
这个名字给信繁一种陌生的感觉,但当他看到照片里那个熟悉的小姑娘时,一切陌生都烟消云散了。
这就是佳丽酿。
宝琳娜·斯万,瑞典安全局特别行动处特工,在组织的代号是佳丽酿。
“姐姐,我来看你了。”阿里亚恩将在公墓入口处买的花束放在十字架旁,“很抱歉现在才来,这段时间你一定很寂寞吧?”
他静静地伫立在墓前,神情哀伤:“我真的很后悔,当初不该抛下你一个人去美国,现在,我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不过姐姐你大概想不到我今天是跟谁一起来看你的吧?”
阿里亚恩笑,“是你的老上司,组织里那个代号为梅斯卡尔的家伙。你肯定也想不到他的真实身份竟然是日本公安的卧底。
“真是的……如果早点知道,也许你们可以成为同伴,而不是举枪对立,你也就不会……”
阿里亚恩伸手狠狠地拭去眼角的泪珠,脸上的笑容反而扩大了许多。
“姐姐,这一次重新回到fbi,我听赤井先生讲了一个故事。他向我道歉,说当初他没能及时送姐姐去医院抢救,而是顾及fbi与瑞典安全局的关系,耽误了时间。这段时间他一直心怀愧疚,却没能来到姐姐面前亲自表达歉意。”
难怪,难怪阿里亚恩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原来赤井秀一已经将当初发生的事告诉他了。
阿里亚恩在佳丽酿的墓前跪下,轻轻抚摸墓碑上的照片:“梅斯卡尔不得已开枪,赤井先生碍于两国关系不便插手,瑞典安全局忌惮fbi不肯出全力,所以姐姐你躺在了这里。
“他们都有自己的苦衷和难处,可为什么最终受害的却是姐姐呢?”
这话虽然是说给阿里亚恩自己和佳丽酿听的,可一旁的信繁却感觉心脏闷闷地疼。
是啊,他们都可以为自己找借口,可佳丽酿的死是无法逆转的。
“不过姐姐你放心。”阿里亚恩认真地说,“我现在谁都不怨恨了,我不会找任何人报仇的。我想姐姐也一定不希望我心怀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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