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这个村子了不得
来福身世坎坷,因家贫在十二岁还远未成丁的年纪就开始跟着他爹一起出去做麦客,此后又前往金州马别驾府上为奴,继而因为小桃与兰草的渊源转到唐成门下,细数数他走过的路,虽然年纪不大,但经历与识见可着实不少。
但就在今天正式走进贾子兴的都尉府时,心跳还没完全恢复正常的来福实实在在的有了一个感觉——把过去二十年里所有难忘的经历都加起来,也没有这三天来的刺激。
就不说前两天顶着刀子一样的寒风催马狂奔,这在十一月的北地得遭多大罪呀!现在走完这段路后,来福再想想依旧感觉不寒而栗,他就纳闷平日里看来最重生活享受的大官人怎么就受得了,而且看他那样子竟是比自己还耐熬!不过跟今个儿在贾子兴府门前大起大落的遭遇比起来,前两天还真就又算不得什么了。
前两天是要身子骨儿,今天可是要命!刚才那八柄寒光闪闪的单钩矛在头顶唰的一下架起来的时候,来福当时就是眼前一黑,完了!
好在头顶的矛总算没落下来,心底连道侥幸的来福一口气还没喘匀实,在他前面的唐成竟然停在最后那对矛尖下不走了!看到这一幕,来福刚刚放下去一点儿的心猛然又悬了起来,但那双腿却无论如何控制不住的抖了起来,好在天冷穿的厚实总算没出丑。
直到贾子兴出现,矛阵彻底收起后来福一直悬吊吊的心才总算又重新落回了实处,没想到这也只是瞬间的功夫,大官人随后就又跟贾子兴呛了起来,且还是什么刺人说什么,满天神佛呀,那八个拿矛的壮汉可还站在两边没走。咱的命都还捏在别人手里,大官人你怎么就敢出口威胁?要不是有最后一丝理智控制着,来福真想一步抢上前把唐成的嘴给紧紧捂住。
别说了,长安宫变之夜的喊杀声言犹在耳,只是这里可没有王府可躲,这些个混账行子地丘八不好惹!
正在来福都快神叨了的时候,让他不敢相信的一幕出现了,脸上酱红的跟猪腰子一样的贾子兴憋了一会儿后居然在府门内做出了束手邀客的姿势。尽管就连傻子都看的出来他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但他毕竟是邀客了。
刚才两只脚就像钉在地上一样地唐成见到贾子兴这个姿势后,终于迈步跨过了都尉府的门槛。
不管前面怎么折腾,唐成最终还是被主人请进了都尉府。
与此同时他脸上尖锐的笑容也渐渐的平和下来,拱手之间向贾子兴行了一个下官面见上官时应有的常礼,“多谢都尉大人”。
直到跟着唐成迈步跨过门槛进了都尉府,来福总算是彻彻底底的放了心,放松之后他就再也忍不住的喘了一口气。喘气声之大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想想刚才这一柱多香时间里剑拔弩张、峰回路转的经历,来福如同做了一个噩梦,这种心情上大起大落地刺激跟站在矛尖下的害怕一样,都要命。
在跨过都尉府门槛的那一刻唐成确定了一点。长相粗豪的贾子兴的确是爱兵,否则地话他不至于能这么快拉下脸来。确定了这个之后,疾奔两天的唐成心底一块儿石头也总算是落了地。
不怕人狠,就怕没挂心的弱点。只要是你有软肋,那咱们就有谈的基础了。
随后在府中那间满挂弓刀仅有寥寥十来册兵书装点地简陋书房里,唐成与贾子兴进行了一番艰难而又漫长的谈判,当谈判最终结束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唐成从府内走出来的时候,在门房里与那瘸腿老兵怒目对视,连盏热茶都没混上的来福如释重负的小跑着迎了上去,随即他就敏感的注意到了一点。大官人的眉宇间没了前两天拼命赶路时的急切与焦躁,分明又已恢复了当日在山南道城地那种沉稳。
见状来福不用问都知道,大官人这趟白阳镇之行来的值了!
路过门房时,这段时间以来心情难得松爽下来的唐成扭头过去向那瘸子老兵笑着颔了颔首后,这才带着来福下了府门前的台阶回客栈而去,在他身后一瘸一拐走出来的老门子有些发愣的看着他那紧裹风氅的颀长背影,脸色古怪,莫名所以。
“来福。去找找镇上的车行。捡他们最好地马车雇上一辆,咱们回去”。唐成吩咐完后,又跟着补了一句道:“记着让车行里多备两个暖炉,那两匹马栓在马车上就是,这天气那儿还是骑马地时候!”。
“哦,我这就去”,来福看着唐成的背影无声地摇了摇头后,领命去了。
暖炉热烘烘的烧着,崭新的抱枕软乎乎的靠着,天成车行最好的那辆马车平稳的行驶在前往锁阳关的路上,比昨天下午来时足足多花了近四倍时间的车程里,靠在抱枕上的唐成双眼微闭像是睡着了一样,来福跟着唐成久了,一见就知道这是主子又在琢磨什么事了,是以也就知趣的没有出言打扰。
刚走出锁阳关唐成就看到了停在关前不远处的熟悉轩车。
坐着马车却仅比自己骑马晚到了一天,其速度可见一斑,看着一脸苍白不胜疲累的郑凌意,唐成心疼的责怪道:“让你跟在后面缓缓的来,急什么?不要身子了”。
“妾身不累”,郑凌意随口答应了一句后直盯着唐成的眉眼问道:“怎么样?”。
“虽然后面的事情上有些麻烦,但眼前的燃眉之急算是解了”,嘴里说着,唐成扶着郑凌意上了马车,“李叔,放慢些,咱们还是按着前几天的路线走”。
上了轩车刚坐好的郑凌意听见唐成对车夫的吩咐后,讶然转过头来。“怎么,咱们不回县城?”。
“还有二十天时间可以好好看看龙门,不用倒可惜了。贾子兴那边也得花时间办些事情,咱们现在回去也是无用”,在车内坐下之后,唐成顺手就将郑凌意揽进了怀里,“再说这次下去最该去的一个地方还没去,怎么能回?”。
闻言。郑凌意点了点头,放下车窗帘幕后她的身子顺势滑下去,安稳舒服地将头枕在了唐成腿上,“你跟贾子兴说了些什么?”。
此来龙门人地两生,唐成身边实在是乏人可用,身为一地主官又不能像以前一样干什么事都单枪匹马。加之郑凌意的经历又大不同于李英纨,所以这一应事情唐成也不瞒着她,当下便将与贾子兴谈判的内容毫无保留的说了出来。
初开始时郑凌意还听的欢喜。随着唐成越说越多,尤其是听到关于土地的条款后,她猛的仰起头,“龙门县如此地形,他们又那么多人。咱们到那儿给他弄那么多好地去?”。
“贾子兴护犊子护的厉害,这又是他咬地最死的条件,要想通过这些家属把天成军跟龙门县紧紧绑在一起从而彻底解决奚人的问题,我就不能不答应”。眼见郑凌意急了,唐成笑着伸出手将她的头给按了回去,“放心吧,从贾子兴府里出来下台阶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有了一点解决这问题的想法,现在就差找个合适地方做做试验了”,言至此处,唐成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振奋,“若是能成的话。不仅贾子兴地要求能迎刃而解,龙门县两万余唐人百姓也能从中受益不少”。
自打见牛祖德那日之后,这么些天里郑凌意还是第一次见唐成的情绪如此昂扬,积极的情绪是能传染的,尤其是在亲近的人之间更是如此,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追问道:“能惠及三四万人?这除非是改天换日,夫君究竟有什么想法?”。
“容我卖个关子,等试验成了之后再说。免得你现在惦记上以后要是行不通更失望”。说话之间,唐成笑着用手指轻轻抚上了郑凌意的眼睛。“真要能成也不用我再多说,届时你一看就明白了,现在就睡会儿,这几天也着实累坏了的”。
唐成若决意不说时,任郑凌意想尽了办法,假装生气,撒娇,甚至连挠痒痒的绝招都使出来了,也依旧是没问出来,不过她地这些小花招倒给寂寞的旅途增添了不少乐趣,相较于前几天,这次轩车里的笑声明显多了起来,整个队伍中的气氛也随之轻松活跃了许多。
这天将近中午的时候,唐成的马车在一个傍着山坡而建的村落前停了下来,说是村落,其实也不过只有十来户人家而已,静谧的村落中茅屋低矮,房舍简陋,看着着实破落,其中唯一一家房舍严整地还是挂在村子最边儿上,瞅着疏离的很。
不过让郑五及来福等人看不明白的是唐成对这个小村子却份外郑重,进村之前不仅特意换了衣衫,甚至还不惧冰寒的在山泉里特特儿的梳洗了一下。看这架势跟去见多大人物一样,当日在怀戎城里去见牛祖德之前都没这么正式过。
一切收拾停当之后,郑凌意等人留在原地等候,唐成只带了一个来福袖着名刺向村中走去。
“小姐,这村子有什么了不得的,竟能让大官人如此看重?”,郑五三兄弟是郑凌意母族出身的家奴,是以她虽嫁了人依然是这旧日的称呼,三兄弟里郑七年级最小好奇心也最重,见唐成走远之后他第一个忍不住地问出声来。
“别看这村子破落,里面地人倒的确是不简单”,郑凌意看着笼罩在袅袅炊烟中地村落幽幽声道:“这些人都是从长安城里流放出来的,至少在两年之前,他们中品秩最低的也过了五品”。
不说自家大官人了,就是妫州最大的刺史牛祖德也才五品而已,听见这话郑七吓了一跳,顺口就来了一句,“好大的来头,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两个尚书,三个侍郎,一个御史中丞,还有两个曾任过皇城诸寺里的卿正,至于大官人要去见的则是前太子左庶子”,报完这一连串儿显赫的官职之后,郑凌意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废太子李重俊的左庶子”。
两年前废太子李重俊宫变起兵尽诛武三思一家的事情可谓是天下皆知,看来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是受此案牵累被流放出来的,满大唐的人都知道朝廷安顿刑事重犯的地方是在河北道沧州,却不成想这些个政治犯竟被流放在了龙门县。
至此,郑七也知道自家小姐突然神情黯然的原因了,她必定是因为李重俊而想到了数月以前的另一场宫变,显赫了近三十年的表小姐上官婉儿就是在那次宫变中被逼自戮的。
一念之间明白了这些因由后,郑七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哪壶不开提哪壶,嘴贱!
与此同时,解答完来福同样问题的唐成已经走到了村子正中处的那间茅舍外,住口整了整衣冠后,唐成将袖着的名刺递给了来福。
来福此时对这个村子再没了半点轻忽之心,接过名刺后上前轻轻叩了叩那粗疏简陋的柴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