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声音?这声音太熟悉了,他记得好像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什么地方?在如意坊大门口?
不对。
因为在如意坊大门口时,他隐隐约约地就曾有过这种感觉,觉得轿中人的口音,听来似乎甚为耳熟。
时间应该还要向前推移。
那么,是多久以前呢?
他自从进入花府任职钱粮管事,已六七年未在江湖上走动,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听到这女罗刹的声音。难道这已是八年前的事?
八年前……八年前……那时他……啊,是的,他想起来了!
杜人才脸上突然流露出一种非常奇特的表情,他瞪着钩吻花道:“你...你是秋娘?”
钩吻花含笑点头道:“不错!八年前虎石镇上的秋娘就是我。”
她面孔微微一侧,斜斜地飞了他一眼,又道:“你看我是不是比以前老多了?”
杜人才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是没有听见她最后的一句话。
因为他正沉浸在八年前那段往事回忆里。
那是八年前,某一个初秋的黄昏。
他因事抵达关外的一个小镇,如果不是这女人提起,他几乎已忘记那小镇的名字,现在他则连当时落脚的客栈也记不起了。
他当时歇的那家客栈,叫万福老栈。
但这个故事却不是发生在客栈里。
发生故事的地点,是栈后一望无际的林木深处。当时,他喝了点酒,带着三分酒意,走出客栈,信步徐行,不知不觉地就走进了栈后那片苦树林。
也不知人林多深,他忽然发现一条蜿蜒的小溪流。
溪流清澈见底,他一时感到口渴,便找了个站脚处,准备掬水痛饮。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在水中见到一个侧影。他回过头一看,才发觉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含笑站着一名装束朴素,身材美好,年约二十七八的村妇。
他是练过武功的人,听觉要较常人灵敏,何以妇人来到身边,他竟未能觉察?
这原是武人应有的一种警惕,他当时居然没有想到。
以后的进展,就像前人笔记中的传奇故事一样。
他被邀到了一间简陋的小茅屋中,享受了,直到第二天妇人催他离去,他对这妇人的身世始终一无所知。
他惟一知道的一件事,便是知道妇人名叫秋娘。
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艳遇,曾使他神不守舍,恍惚了好几个月。
但由于正值壮年,整日到处奔波,时间一久,也就淡忘了。
他怎么会想到,当年那位和他有过一段风流史的村妇秋娘,就是为躲避老剑帅,而不得不隐居关外的粉红罗刹呢?
这段回忆是旖旎而甜蜜的,但杜人才却在浑身冒着冷汗。
这女人如今已贵为天狼长老,这段往事,她如不提,谁也不知道,如今她旧事重提,难道就不怕他泄露出去?
杜人才知道,他的疑问,事实上显然也正是一个答案。
她之所以对这段往事表现得如此坦率,正因为她不担心他会泄露出去!
要一个人保守秘密,方法有很多种。
而最好的方法,则只有一种。
那便是想个方法使这人永远不再开口说话!
钩吻花轻轻动了一下身子,她微笑着又重复了一句道:“怎么样,你看我是不是老多了?”
对这一类的问题,女人们一向都很认真,粉红罗刹显然也不例外。
杜人才定了定神,连忙回答道:“噢,不,不,你看起来,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只有显得更年轻……”
这当然只是一种恭维话。
谁能长生不老?
不过,女人们这样问,为的也正是要听这种恭维话,否则她们不会自己照镜子?
钩吻花笑了,似乎很高兴,她又问道:“你说的是真话?没有骗我?”
杜人才像是急得要发誓似的道:“我当然没有骗你!我为什么要骗你?你如果不相信,可以另找八年前见过你的人来问。”
钩吻花忽然轻叹了口气道:“你叫我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
八年前见过粉红罗刹的男人,当然不止他杜人才一个。
为什么找不到?
那些男人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杜人才手掌心又在冒汗。
钩吻花忽然又瞅了他一眼,点点头道:“你也没有改变多少,可见这些年来,你的日子过得大概还不错。”
杜人才心头不禁微微一热。这女人对他难道还有一点意思?
他这样一想,胆子不由渐渐壮了起来。
钩吻花接着道:“你别尽站着,那边有凳子,你为什么不坐下?”
杜人才依言坐下,心也跟着放落。他猜想自己的一条性命,大概七成保住了。
钩吻花等他坐定,忽又笑了笑道:“你说我还是八年前的老样子,刚才你进门时,为什么没有能认出是谁?”
这个问题本来不好回答,但如今已难不倒小晋侯了。
杜人才也微微笑了一下,低低地道:“你只要为我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你就不难明白那是为了什么原因。”
这种回答的方式,足足可打两个满分!
他为什么当时没有认出她是谁?
他要钩吻花想一想,其实每个人都该想一想,答案是有弹性的,你愈想得深远,便愈能领会它的精绝之处。
钩吻花的脸居然红了一下:“我这香闺是没有人敢闯进来的……”
杜人才一颗心不仅发热,跳动的速度也加快了。
这使他渐渐忘却对方是一位天狼长老,是目前江湖黑道上的女罗刹,而自己则仅仅是正气七侠手底下的一名管事,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时光又仿佛倒流至八年之前。
他仿佛又变成八年之前,年轻,英俊,而潇洒的花公子,而对方则不过是个秋娘。
钩吻花抬起眼光望着他,隔了一会儿,才又说道:“你现在跟着杜江南?”
杜人才点点头:“是的。”
经这一问,他的一颗心又降低了温度,头脑也跟着清醒了不少。
时光事实上是不会倒流的。
这女人如今只有别人躲她,她已再用不着躲避任何人,所以这女人也绝不会再是八年前的秋娘。
“今天是谁要你来的?”
“杜老爷。”
“来察看动静?”
“不是。”
“来干什么?”
“收买北斗七星剑。”
钩吻花一怔道:“收买北斗七星剑?收买北斗七星剑以便对付天狼会?”
杜人才道:“不是。”
“对付谁?”
“对付你!”
钩吻花不觉又是一怔道:“专门对付我一个人?”
杜人才道:“是的。他们认为你是目前天狼会中,最令人头痛的人,只要去掉你粉红罗刹便可以扭转大局。”
钩吻花冷笑:“他们以为我粉红罗刹这般容易收拾?只要有一个北斗七星剑郭申就够了?”
杜人才道:“他们认为有了北斗七星剑郭申,再加上大剑帅宇文不弃,便不难达到目的。”
“这是谁出的主意?”
“杜六!”
“杜江南?”
“是的。”
“嘿嘿,好个大胆的杜江南!”
“你想错了,杜老爷的胆子并不大。在实际上,情形正好相反,正气七侠之中,就数杜老爷的胆子最小!”
“这话怎么说?”
“杜老爷想出这主意,其实是别有居心。”
“他对你说过了?”
“我们是堂兄弟,他有心事,从来没瞒过我。”
“他是什么居心?”
“这是他最后的一步棋,能请到北斗七星剑助阵,他就继续观望下去,否则,他便打算独善其身。”
“一溜了之?”
“这是办法之一,当然这并不是最好的办法。”
“除此而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这便是他指派我来当说客的原因。”
“准备向本会输诚?”
“正是如此。”
“所以刚才你就冒冒失失地走进了这座院子?”
“这是我一时迷糊。”
“你不是有意来接洽的?”
“不是,因为我还没有见到北斗七星剑郭申,一时还没有决定该不该这样做。”
钩吻花似乎深受感动,点点头道:“好,你说得很清楚,也很坦率,杜江南的心意,我是可以成全他。”
杜人才赶紧欠身道:“谢谢钩吻长老。”
钩吻花沉吟道:“不过,为提高他来日在天狼会中的地位起见,最近这段时间,他最好能设法表现表现。”
杜人才道:“钩吻长老的意思……”
钩吻花道:“这是为他自己着想,我并无意一定要他怎么做,他可以酌量情形,尽力而为。”
杜人才道:“是!钩吻长老的这番意思,我一定转达。除此而外,钩吻长老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交代?”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作出准备要告别离去的样子。
钩吻花道:“没有事了。以后如果有什么事情,我这边自会派人和你联络,你只要经常在如意坊大门口走动走动就行了。”
杜人才恭谨地又应了一声是,私底下则不免微微有点感到失望。
因为这女人并没有挽留他。
对方既然连一点挽留的意思也没有,他当然只有告辞离去。
不料他转过身子,才朝门口走了两步,身后忽又响起那女人脆滴滴的声音道:“你现在打算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