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陛下。”
大宋帝姬从来都是气度优雅,不会同一个表情扭曲的西夏王计较。赵瑗自然也不会。
“皇兄觉得,你递交的国书一点也不厚道,所以就让我过来了。”
她听见了西夏王的磨牙声。
“既然你决意向皇兄称臣,不妨永久称臣可好?我大宋永不封王,这西夏么……”
她看见西夏王被两个兵士死死按在案上,狠狠地瞪着她,睚眦欲裂。
“一来我不喜欢杀人,二来我不喜欢见血。既然陛下您迟迟不肯做出决定,那就只好由本帝姬代劳。唔,本帝姬以为,西夏国以东可划归陕西路,西夏国本体可划归宁夏、青海二路,陛下以为如何?”
“路”,大致是指军.区或者辖区的意思。
看这个样子,赵瑗是铁了心地想把中国地图给包囫囵了。
“既然陛下不说话,本帝姬便当您是默认了。”赵瑗自顾自地下了决定,无视宫内一干王宫贵族,偏头冲种沂微微一笑,坐在案前提笔,给她的皇兄写信。
公主位比诸王,在场众人中,以赵瑗的身份最高,自然她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是这奏折该如何落笔,赵瑗却有些犯难。
自古以来,皇帝最为忌讳的,便是“功高震主”。
她姓赵,又是公主,赵桓肯定不会过于为难她。可种沂是外姓,又是西军的头儿,还吞掉了整个西夏,加上先前抗击金兵……往好里说,是功至封侯;往坏里说,那可就是功高震主。
整个西夏王宫静得连根针都掉不下来,只剩下西夏王公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盐价上涨固然扼住了底层平民的咽喉,可王公们的日子也不好过,身体虚弱的大有人在。没过多久,便有人挺不住,昏过去了。
赵瑗依旧不曾落笔。
兵士们开始清理现场,连带着整个王都也被西军接管。与宫中的氛围不同,城外随处可以听见兴奋的吼叫声与欢呼声。将领们三三两两地押着西夏王室离去,
赵瑗还是没有动笔。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兴奋了一整日的人们也渐渐散去。早已准备好的商人们搬出了大袋大袋的食盐,开始叫卖。西夏国不大,但底子还是有的,军.队也没有收拢干净。在完全掌控西夏之前,赵瑗还不敢将食盐全部放出市场。而青海湖盐道,也早已经被西军给封死。
嗯……
她还是没有动笔。
眼看着夕阳西下,岸边也燃起了粗.大的明烛,雪白的布帛上多了几滴晕开的墨,却不成文书。案几前,赵瑗依旧苦思冥想着,不得要领。
该如何落笔,才能在“功至封侯”与“功高震主”之间,取得微妙的平衡?
“帝姬。”
赵瑗抬头,发现种沂端着一盘吃食站在案几边上,铠甲未除,眼中透着深切的担忧。她失笑地摇摇头,搁了笔,朝旁边挪出了一半地方来:“坐这儿。”
种沂犹豫片刻,将盘子搁在案几上,在赵瑗身侧坐好。
“你……”
“你……”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愣了愣,气氛陡然一松。种沂抬起手,轻轻拢了拢她鬓边的发,目光渐渐温柔起来:“可是有些为难?”
“嗯。”赵瑗含糊不清地答道。
他以为是她不清楚军功的等级,又或者是烦恼功劳的大小分配,便劝说道:“不妨些‘臣妹妙策,西军将士奋勇杀敌’便是。”竟将他自己的功劳推得干干净净。
赵瑗摇摇头,握住他的手,慢慢枕在了他的膝盖上:“不是这个。”
种沂一震,脊背有些僵。
他素来老成持重,她也是知道的,很少做出这些亲昵的举动。如今外头熙熙攘攘,西夏王宫里却颇为冷清,她……她又有些逾矩了。
赵瑗却似乎没有察觉到未婚夫的异状,而是将理由一条条揉碎了说给他听。这种事情,种家见得多了,她只稍稍提了两句,种沂便已经了悟。功高震主,这四个字,永远都是武将头顶上悬着的大刀。至于如何去应对,种家也有自己的锦囊妙策。
“瑗瑗。”
“嗯?”
“你信我么?”
赵瑗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种沂神色有些凝重,面上淡淡青色刺字,在烛火下显得有些狰狞。
“我……我自然是信的。”
种沂嗯了一声,执笔蘸墨,在帛上写下一个个方正的小字。他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拿惯了刀枪,握起笔来也毫不含糊。赵瑗静静的看了一会儿,竟看得有些出神。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他搁了笔,低头看着饱食一顿的未婚妻,轻声说道:“你誊抄一遍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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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王族俘虏,已经送到汴梁去了。
赵瑗的奏章,也已经发往枢密院。
宋军源源不断地从东面涌进,开始收拢惨败的西夏国。而水草肥美的河套平原,也早已变成了首屈一指的跑马地。据小道消息透露,这是种将军家养的骑兵。
至于这些骑兵用来对付谁……
帝姬曰,不可说,不可说。
不得不说种沂的政.治智慧远胜赵瑗,或者说,在大宋以文统武的风尚下,武将们都培养出来顶尖的政.治智慧。赵瑗的公主封号上有加了两个字,俸禄又加了三分之一,枢密院开始从南边抽调军队,驻扎在燕云、秦岭一带,而素来骁勇善战的西军,则继续骁勇善战地在西夏国剿匪。
赵瑗感觉到很郁闷。
虽然西军每剿一地,该地的盐价就要下降一半;虽然她家将军继续开始屯田养马,虽然西辽开始派遣使者,往枢密院一趟趟地递交国书,虽然据说岳飞已经向官家提议,决意出兵东北……
这意味着什么?
武将们已经渐渐冒了头,开始觉悟了,虽然只是很少的一点点。
据说汴京,又要变天了。
在西夏国灭之后的第三十七天,深入戈壁腹地的西军迎来了一位客人:枢密院的头儿,李纲。李大人老当益壮步履如风,一来就要传召柔福帝姬回宫,不得有误。紧接着又传了第二道旨,说是自己将作为监军,配合几位执掌文墨的东.府相公,新建青海、宁夏、甘肃、陕西四路,以示亲民。
中书门、枢密院,整个大宋最顶尖的掌.权者们,都到了。
赵瑗没什么可说的,自然收拾了包袱,回汴梁见她皇兄去。
而种将军当然也没什么好说的,客客气气地将几位相公奉为座上宾,重建几所新的西北重镇。
只不过,临行之前,种沂难得地对她说了一句话:
“小心。”
在汴京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千万要小心。
文人刀笔吏,是比战场还要可怕的地方。
赵瑗含笑着冲他点点头,跨.上战马,一骑绝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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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繁华盛景。
与数年前的颓败不同,如今的汴京城,已经恢复了先时的繁华旧貌。无论是勾.栏瓦肆间的嬉闹声,还是相公们忧心国事的高谈阔论,都使得这座城市焕发出勃勃生机。赵瑗一骑赤红的战马飞奔入城,固然惊吓了不少慵懒的鸽子,却也带起了诸多议论。
“那位便是柔福帝姬么?”
“传说燕国公主久病于燕京,不想今日却是痊愈了。”
“天将神女于斯,天佑我大宋……”
赵瑗在西北呆得惯了,一时间来到这等倚.红偎翠之地,竟有些不大适应。她下了战马,在宫人的引导下换了锦衣,逐一拜见了父兄姐妹,又陪着王贵妃说了会子话,才匆忙掌灯歇了。
不习惯。
一切都不习惯。
她怀念原先恣意妄为的岁月,怀念一望无垠的苍茫戈壁滩。
尤其是在王贵妃——她的生母——哭哭啼啼地说“你竟放了足,日后该如何嫁人,该如何是好”,并被姐妹们共同讥笑了一番之后。
她是注定要翱翔苍穹的鹰,注定做不惯瑟缩在王宫之中,缠着一双纤足的小脚女人。
唔,不是说先前她已经提议放足了么?
——别傻了,有“礼、理”二字在,她撼得动中书门里那么多科举进士,那么多“风.流才子”?
饱暖思**,她不该低估了书生们喜爱小脚的欲.望。
看样子,得下一剂猛药才行。
她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又想起回京前在西北瞧见的那一溜儿大官,总觉得有些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