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却不知,隔着屏风,在他眼里如蒲草一般的少女,那看似迷蒙眼神之下,流转一缕算计
阿滢颤抖得抿紧了唇瓣,甚至心里冷笑,这些人并不欲杀了自己。曾经在那个老千的团伙,老大也擅长于用各种工于心计的手段,用来控制手下的人。
不过想用那狂风暴雨的压力,击碎自己的心防。
甚至裴三娘再次让木轮转动,让阿滢受水刑的时候,阿滢已经有了准备。
阿滢瞪着大大的眼睛,仿佛很害怕,暗中却深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肺腑储存更多空气。
就算对方只是调教自己,可她也怕,一不小心,真把自己给弄死了。
无论如何,还是活下去最重要。
她不会认输的,绝不!
哗啦一下,阿滢的脑袋再次没入水中。
是,她不是个认命的人,就好像当初她不甘心被千门组织操纵一样。
从六岁自己被老大捡回去,她就陷于污泥之中。
可就算人在污泥中,也向往一轮明月。
她是个心思很重的女孩子,很会为自己考虑、筹谋。
就算要离开这个千门组织,阿滢也不会鲁莽。
不像那个捐款逃走的娟女,趁着朝廷户籍管理不严,改名换姓,挑了个男人嫁了。可她却还是被老大找到,并且下场凄惨。娟女是被她夫君亲自告发的,只要老大告诉那个男人他老婆曾经是个人尽可夫的女贼,就已然吓坏了那个所谓老实人。此刻配上老大的绝妙口才,甚至恰好还有别的女人投怀送抱有更好选择。那么洗净铅华的娟女,就被她挑中且准备过一辈子的男人出卖了。
娟女死的时候,双眸是空洞的,甚至从那双眼睛里面看不到灵魂。
被自己男人送着去死,乃至于终究发现原来自己过去是不容于世,方才是击溃娟女的真正原因。
杀人诛心,老大这个人杀人不见血。
他没亲手将娟女大卸八块,却用这种方式告诫自己手下,他们没有退路!
所谓从良,也是找死,没人能容下。
然而阿滢却已然再也忍耐不下去。
也许,就算在罪恶的土壤长大,她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良心。
偶尔她也会受不了良心得谴责,她有时冒着危险,甚至有几次暗中坏了老大的好事,以及行骗过程之中,刻意留条生路。
甚至于,她还笃信佛教。
然而阿滢却骗不了自己,她不过自私的迫不得已的,以别人牺牲来让自己活下去。
她要摆脱这样子的日子,除非这个集团的所有人,统统都去死。
告发老大,摆脱这个恶魔,是阿滢想了好几年的事情。
她很会忍耐,一直等待最好的机会,不想打草惊蛇。
直到,阿滢找到了最好的机会,她借会郡太守之手,让官府将这些同伙一网成擒。
而受辱的会郡太守,在震怒之下,也将这伙骗子,一个个处死之后,吊起示众。
那城墙上的风,将尸首吹得啪啪的响动,活着的女孩儿秀丽的容颜隐匿于轻纱之下,却怀着忐忑而得意的心情,手指头数着一具具干瘪的尸体。
她带着一点儿冷静的激动,甚至分辨死者的容貌,生怕有什么李代桃僵。
毕竟这样子把戏,老大也是玩过的。
有一次他都被人捉住了,却以重贿脱身,死的是别人。
可是这个满手染血的千门大盗终究还是死于阿滢的算计,阿滢凝视着他死后的面容,看着他那熟悉的鹰勾鼻子。
蓦然,内心满满都是满足。
他们都死了,自己才能活下去,她自由了。
在会郡太守追捕漏网之鱼,想要捉住那个假的西域千金时候,却不知,阿滢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冒充豪门家婢,替主子舍粮救灾。
那个屏风之后的贵人,也许并不会设想,一个女骗子,居然没留着行骗得来的钱财。
那些银钱,每一分都沾染了鲜血,都透着彻底的肮脏。
都带着人世间最无耻的欺骗和冷血。
都象征着,最不堪最恶心的过去。
那吊在城前尸首,甚至有她一起长大的伙伴,有着和她差不多的经历,在成长的岁月被折磨和控制。
可那又怎么样,先逃走的娟女大她三岁,从小好似姐姐一样照顾着她。
老大有一次喝醉酒,盯着阿滢双眸喷火,是娟女主动凑过去,以身替之。
娟女逃走时候,她帮过娟女。
凤凤、花君,都是一起长大,可一起长大的凤凤,却向老大告密,花君为了讨好,甚至还主动引诱娟女挑的那个所谓老实夫君。
她们本来就烂透了,死就死了。
而自己呢,是不是真的就无辜?阿滢其实很心虚的。
她散透了那些脏钱,跪在佛前忏悔、乞讨。
神明在上,你会原谅我的,对不对。我做了许许多多本不该做的事情,可了结这一切时候,我才十四岁啊。
从六岁开始,我没吃过一口肉,蜜饯果子也不吃了,他们都知道我脾气怪,私底下不爱穿绸衣,说我命贱,享受不得什么好定西。
信女以后,自食其力,一分一毫,都干干净净,只行善,不作恶。
以前种种错事,念我年纪小,实在是,身不由己啊。
只盼望,上苍垂怜,饶恕于我。
信女所求不多,不求大富大贵,锦衣玉食,只求,一抹月光照我身,透我一点光亮。
身在污泥中,也能得明月照拂。
她不会认输,她要好好的,活下去。
哗啦一下,阿滢被再次拉出了水面,她面色迷惘,唇瓣轻轻的颤抖。
那看似迷茫眼底深处,在她眼里,眼前的小蹄子不过是只受惊的鹌鹑,已经被炮制得老老实实的。
裴三娘厉声:“小娼妇,你知道错了吗?”
阿滢先让自己唇瓣抖动了两下,让自己双眸透出了喝酒似的茫然。她知道这种神色,会显得自己极惊惶、恐惧。别人就会觉得自己服软,会千依百顺。
“我,我知道错了。”
阿滢让自己泪水无声夺眶而出,热泪和面上冰冷的水珠融合为一道。
“你们是谁啊?”
她泪流满面,秀美的脸庞流露惧色,纤弱的身子不觉轻轻颤抖。
暗中,她却是在警惕的观察、窥测。
裴三娘褪去了人前的慈眉善目,透出了一缕刻薄和狰狞。
“知道错了,说你该不该死?”
哼,你们真要我死,还用得着玩儿这么多的花样?
少女内心充满了轻鄙。
她又听到了背后木轮盘咯咯的转动了,自己将要受水刑。
阿滢虽知自己必定有利用价值,可少吃些苦头总归是好的。
她仿佛崩溃似的摇头,流露出恐惧之色,扭头沙哑呢喃:“不要,不要啊。”
从小到大,她早知道鞭子要打下来时候,叫得大声些,就会少受些苦。
然而她的脑袋还是一寸寸的靠近水面。
阿滢头发都触及了冰冷的水。
她心里面想,混蛋,这些人还要玩儿多久——
她甚至趁机憋着一口气。
然而这个时候,一道冰冷而优美的嗓音,回荡在耳边:“住手吧。”
屏风后的男子,终于开口发了声,放下了手中竹简,缓缓的站了起来。
阿滢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腔调,虽然只是短短三个字,却已然仿佛有着音律的节奏。
据说,元郡的贵族,都是这样子优雅的腔调,说话也如唱歌吟诗。
男人为了掩饰自己身份,也故意让自己说话腔调有微妙改变,纵然下次见面,也绝不能分辨出来。
当然这悦耳的贵族腔调,在这阴森的刑房,自然是极悦耳。
更不必说,就是这好听的嗓音,阻止了阿滢受刑,不让她继续吃苦。
纵然嗓音稍显冷漠一点,单这说话内容,也如仙音一般悦耳。
而桐乡侯也不能说不清楚这一点。
他终于缓缓的从屏风后走出来,虽戴着木质面具,可那一双眸子却透出了深邃和悠远。
他衣饰华贵,长袖飞带,衣襟用金银绣线添了精巧云纹。
一瞬间,空间也似平添了几许光华。
如此悦目生辉,高贵非凡,就好像天神踏下了云端,不似凡人。
更不必提刚才凶神恶煞的裴三娘,在这个男人面前,谄媚得就像是一条狗,卑躬屈膝。
这自然让他好似神仙。
阿滢看着现身的男子,眼睛里有控制不住的讶然和惊艳。
她当然要做出这样子的表情,这不就是对方希望的吗?
那嗓音再好听,可自己所受的折磨、羞辱,其根源都是这个男人,而不是裴三娘。
然而这些高高在上的主人,却能让手底下奴隶恨上别的人。
同样是被奴隶,如果自己也有能被踩着的对象,也能从中得到几分欢喜吧。
就好像裴三娘,不就忠心耿耿又乐在其中。
“大,大人,求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阿滢面色惶恐,楚楚可怜,嗓音之中仿佛也多了几分情不自禁的娇媚味道。
一个底层出生的女骗子,祈求活命用这等口气,原本也是理所当然。
“留着吧!”男人淡淡的说道。
他轻轻一拂衣袖,就一片华丽的云彩,缓缓的游过了阿滢的眼帘。
阿滢看着他慢慢的从自己眼前消失,不觉唇瓣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
果然,自己是可以活下来的。
她目光追寻着男人离去,内心若有所思。
蓦然,阿滢却是头皮一疼。
裴三娘伸手就拉住了她的乌发,拉得很紧,头皮一阵子的疼。
“怎么,小娼妇,你心活络了?我告诉你,你少打什么歪主意。”
发根儿传来了痛楚,阿滢故意流露出畏惧之色。
初雪却捏着竹竿儿缓步走过来,客气而倨傲的说道:“好了三娘,就别折腾她了。”
绳索方才松开,阿滢就吃力的爬出了水池,趴在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打一棍儿再给颗糖,现在该给自己发糖了。
阿滢垂下的秀丽脸颊,流转了一股子的讥讽,现在就看这颗糖能有多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