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策军的马车停在北墙下方,稀里哗啦下来许多人。
虽然明知是修行者,但是看着这么多人,又都是身有残疾的样子,那些年富力壮的金乌骑都是一愣。
“并非寻常的医师?”
斐夷陵的目光落在那些马车和马车里走出的人身上,“若非寻常的医师,当然可以一试。”他伸回了手,看似平淡的说了一句,却是又顿了顿,道:“这些马车距离这北墙会不会太近?”
那支北魏大军绝对不会退走,接下来攻取钟离城只会考虑付出怎么样的代价的问题。
正对着这支大军的北墙,当然是对方第一时间冲击的对象。
只是看着这些马车中人的姿态,他觉得这些人就会直接将马车停靠在这里,组成营区。
“不会。”
王平央直接摇了摇头,点了点林意:“距离他越近的地方,反而越是安全。”
斐夷陵微微一怔。
越是接近前沿的地方,越是危险,这是任何人的惯性思维,然而此时这座钟离城城中并无安全可言,唯有林意这样难以对付得了的人身侧,反而最为安全。
他没有表示异议,只是看着王平央的目光里却多了几分异样的神色。
“你是?”
他看着王平央,认真的问道。
“铁策军,天蜈。”王平央恭谨的说道。
斐夷陵的眉头微微挑起,他确定天蜈不可能是这个年轻人真正的名字,这名铁策军的年轻修行者是随着他们身后的马车才刚刚到来,然而只是看着眼前的情境,这名年轻人却表现得极为睿智和冷静,让他觉得绝非寻常之辈。气度这种东西,往往是随着绝对的实力而生。
只是既然对方不想说出自己的名字,他肯定不会有所勉强。
“让一让,让一让….”
就在此时,一连串的疾呼声在城墙下方的街巷之中响起。
一些南朝军士抬着一名将领,急切万分的朝着城墙下的这些马车停靠处赶来。
“是王朝宗。”
齐珠玑的瞳孔急剧的收缩起来,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名将领。
在他们来之前,若是没有王朝宗当机立断的“叛乱”,这座钟离城恐怕已经落在北魏的军队手中。
此时他一眼就看到,王朝宗的肺部被一柄飞剑洞穿了,飞剑还刺在王朝宗的体内,鲜血随着气沫不断的在伤口处涌出。
数名南朝军士不断的将止血药成袋成袋往上倒,但是根本按压不住。
这些南朝军士身上也或多或少都带着伤,但王朝宗此时生命危在旦夕,这些人却完全忘记了身上的伤痛,他们在城中听铁策军让人将伤员往这里送,他们便第一时间将王朝宗送了过来。
“这还能救?”
斐夷陵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他并非冷漠于王朝宗的生死,只是在他看来,这人的肺叶都已经被飞剑的剑气撕裂多处,恐怕如同破絮一般,甚至连心脉都有可能遭受重创,这样的伤势,在他看来,除非北方边军之中的张渊医师有可能能治,至于别的医师,绝对束手无策。
“不要再放止血药。”
也就在此时,一个温和但镇定的声音在马车之中响起。
这是一名妇人的声音。
斐夷陵并没有太多的意外,在他的所知之中,大半的医师都是女子。
女子心细,而且许多女子因为身体所限,便不会在纯粹追求战力的道路上走出很远,而会走上其它的道路。
让他意外的是那辆马车里接下来的话语:“准备营帐,大案台。清水,城中所有能找到的药物,全部帮我送到这里。”
“应该能救。”
王平央是此时这支铁策军中最了解黄秋棠的人,他听着这些话语,便对着斐夷陵点了点头,轻声说道。
这句话当然指的是王朝宗,只是这名金乌骑的统帅却是身体微微僵硬,他一直都显得很平静甚至没有什么变化的面孔,此时却是有了变化。
他的嘴唇变得有些发白,嘴角微微颤抖起来。
对于他和这些金乌骑而言,陈尽如的生死,远比他们的生死更为重要。
……
一轮红日,终于在东方的地平线上跳跃而出。
当阳光洒落在钟离城外的江上时,无论是城墙上的南朝人,还是江心洲和北岸上的北魏军士,呼吸都瞬间变得不太顺畅。
日出江花红胜火。
红的原本应该是江边湿润土地上盛开的花朵。
然而一夜过去,当光明来到人间,所有的人却看到,红的是江水。
这一段江水已经彻底被鲜血染红。
而钟离城城墙下的暗沟之中,还在往外不断流淌着鲜血。
那些原本粘稠的鲜血从水面下不断的散开,变得稀薄,变得如同一条条不断在水下摇摆的红色纱带。
“按你的所知,在外界看来,我和萧衍到底是何等样的关系?”
就在林意看着这通红的江水沉默不语时,剑温侯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还有…你知不知道当年为什么何修行那么坚定的反对他登上皇位?”
林意有些愕然的转过头去。
他的目光却瞬间变得凝重起来,甚至迅速的变得有些感伤。
剑温侯的脸上越来越光明和温暖,但是那种强大的气机,却在他的感知里不断消散。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不要在对面的北魏人眼中显得不够坚强,他没有先行回答剑温侯的那些问题,而是微微颔首,忍住悲伤,轻声道:“您快到最后的时候了么?”
剑温侯淡淡的笑了笑,缓缓的点了点头,道:“所以你可以认为这是我的临终遗言,你一定要听得认真些。”
“是怎么样的关系?”
林意也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何修行为什么那么坚定的反对?”
“其实都只有一个原因。”剑温侯轻声说道:“因为萧衍太过善良,甚至太过妇人之仁,而且他信奉佛门的道理,认为人人都可以感化,哪怕是恶人,只要方法得当,都可以放下屠刀,成为好人。”
林意认真的听着,他对当年的事情并不了解,所以不发表任何评论。
“在何修行看来,有些恶便是天生,你越对他好,越想感化,越是容忍,那恶人反而便得到机会,反而越加被纵容,反而容易做出更大恶事。而且对于何修行而言,他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放下屠刀变成好人那一说,在他看来,难道那人做了无数恶,一朝表现忏悔,说要做个好人,便可以相信他会是好人,便不再追究这人之前的恶?”
剑温侯慢慢的说道:“在他看来,任何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便是漫天神佛都不行,而且他觉得太过柔软的性情,对敌人不够冷酷,便会更多的给敌人机会,与其让萧衍登基之后,再来一次大变,再乱一次,他觉得还不如不要让萧衍登基,与其乱两次,不如乱一次,哪怕一次的时间会久一些。”
林意皱了皱眉头,他和何修行原本是莫名的绑在了一起,但此时听剑温侯如此说,他却是很认同何修行的道理。
“只是沈约和我们最终坚持让萧衍来结束那场大乱,是因为我们也不像何修行那么固执,在沈约看来,人无完人,既然萧衍是当时最合适的对象,便不能寄托希望于缥缈不可知的未来。在他看来,以善治国至少也有很好的一面。”剑温侯的嘴角莫名的流淌出了一丝苦笑,“我当时也是和沈约一样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