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桂花开始飘香。
马车从雁山脚下晃晃悠悠进城,王都繁华依旧,晚霞给整座城抹上一层盛世人间烟火。
陆安然看完手札最后一页合上书,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心里已经把里面各种草药来回拆开融合了好几回,就差动手亲自验证一番。
这本手札还是周同给的她,用周同的话来说,“你就不走正道,学医没天分,歪门邪道倒有一手。”对自己助长陆安然在歪门邪道的路上越走越远却一句不说。
兴趣缘起于化尸粉,陆安然一直很好奇要什么样的天才人物才能做出那样恐怖的药粉。
她手里的手札讲的就是各种毒草药功效,配比不同的毒药方子,其中大部分都是她明明认识却不知道两者合一有着怎样令人惊讶的结果。
虽没有化尸粉般世间罕见,也让她受益匪浅。
毕竟那样的东西早已经绝迹。
雷翁曾警告:“药之一物,可治病救人亦可害人,全在你一念之间。”
回过神来,马车缓缓停下来,陆安然正觉得路程仿佛不对,就见一人掀开帘子跳进来,“陆安然,麻蛋去捉鬼了,我们一起去凑个热闹。”
陆安然看向外面,“不去。”
“嗯?你看什么书,好破的本子。”鹿陶陶手伸出去,没有抽动,“切,我才不稀罕。”
陆安然垂眸扫过书本封面——《五枣本草经》,翻页一行小字:于定康二十一年随记。
“卖枣子还专门写本书?”鹿陶陶晃了晃脑袋,发上红色流苏跟着一晃一晃,显得俏皮可爱,噘嘴道:“文人真是世上最令人难以理解的东西。”
有半句话鹿陶陶说对了,陆安然拿到手札的时候看到这么不正经的书封,还当是周同跟她闹着玩。
周同浑然不在意道:“取书名的时候正好吃到第五颗枣子,就顺手写了下来。”
这个随记,真的好随便。
陆安然有疑问,“看字体非出自你手。”这手行书,飘逸潇洒中透出一股侠气。
“你到底看书还是看书面。”周同扭过头,一甩袖子溜达走了。
陆安然莫名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一丝心虚。
鹿陶陶一击掌,“好啦,到了。”
陆安然下去一看,并非陆家宅院,马车停在巷子口,墙壁上挂着个小木牌,上面写了‘糖坊廊’。
鹿陶陶已经拉着人往里走,“麻蛋偷偷摸摸不知道搞什么鬼,赶紧去抓个现行。”
里面府苑错落有致,东拐西弯到了户人家前面,门口用矮篱笆围出两个花坛,只不过花木枯败,略显萧条。
不用担心找错人家,因为这附近已经来了不少人围观,聚精会神的看着里面杏袍道长将桃木剑舞的虎虎生风。
自从胡家怨鬼破棺将一出惨绝人寰的伦理命案披露后,连带着马大师的名号也在王都传扬了出去。都说马大师是个有道行的半仙,不仅镇住了怨魂,还将苦主从阴间喊上来亲口吐露冤情。
后面传得越来越玄乎,说什么都有,一时间,马旦的名望直逼三元宫东岳真人。
“小施主之所以神思不属,有离魂征兆,全因亡者念及家人不肯离开,如今贫道超度过后,她已去地府报道,想必不会再有此等情况发生。”马旦单手竖起,瞌目念一声道号。
对面一个中年男子连连感激,“真是太好了,犬子年幼,我又忙于生计不得他顾,是否家中缺少阳气,易招阴晦靠近?”
“也是有这个可能,贫道再赠你一张符,你折起来让他贴身携带即可。”
中年男子赶忙收了,拿出一个荷包塞给马旦,“多谢马大师,小小善缘还望您收下。”
马旦故作推辞不过,叹气道:“好吧,那我就帮你在三清祖师面前多烧两炷香,算是给你家添福添寿。”
“要的,要的。”中年男子松口气,转头对身边抱着孩子的女子道:“劳你照看几日,孩子给我,你去休息休息吧。”
事情告一段落,马旦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旁边的人群也逐一散开,嘴里都在讨论:“马大师名不虚传,可真是厉害啊。”
“那可不,话说我姑母家表哥的姨丈最近好像也中了邪祟,我得马上去个信。”
“以前我不信,亲眼见证了才知道鬼神不可说啊。”
……
人走得差不多了,鹿陶陶上去一把扯住马旦的衣袖,“哟,马大师今日收成还好啊?”
马旦见鬼一样的表情,“姑奶奶,你怎么来了?”
鹿陶陶伸出两根手指头,“掐指一算,我是不是有七分进账。”
马旦压低了声音道:“回去再说,别砸我饭碗。”转身颔首,维持着高冷风范道:“马施主,此间事了,贫道告辞。”
中年男连忙回礼,摆手势送中年人出门,“大师这边请。”
鹿陶陶正想跟陆安然说话,一看人不在原地,走到那家女主人面前去了。
此刻陆安然一脸意外的和女人面对面,“绯烟?”
“陆小姐。”绯烟手里抱个孩子,大概有四五岁的样子,趴在她肩头睡得正熟,她笑了笑,“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奴家不好去拜访,今日看小姐一切都好,奴家心里也放心了。”
孩子有些重,绯烟抱久了显得费力,陆安然问道:“这孩子是?”
绯烟手掌轻轻拍抚孩子,柔声道:“马大哥家孩子,我与这个孩子有些缘分,过来照看几日。”
中年男叫马才明,送完马旦回来见一个陌生的女子和绯烟聊上了,带着几分好奇靠进来,“这位……?”
绯烟回过头道:“陆小姐,这就是马大哥,我们在迎春阁认识。”又给马才明介绍陆安然,“陆小姐对我有救命之恩。”却是不将陆安然的身份吐露出来。
马才明拱手作礼道:“多谢陆小姐。”
鹿陶陶手里抓着发尾凑过来,嬉皮笑脸道:“你凭着什么替人感谢啊?”
马才明一下子被堵住话头,绯烟红了红脸有几分难为情。
陆安然看了两眼,心中就有数了。
马才明连忙把人请进去,先找茶叶再洗茶壶,忙得团团转,幸好水壶一直放在炉上烧,用现成的热水沏了壶茶。
停下来后,不太好意思道:“你们看,家里没个主事的就是不行。”从绯烟手里接过孩子,“我一个大男人也不方便,你陪两位姑娘说说话,我把孩子送回房间。”
鹿陶陶里里外外转了个遍,溜达着说:“外面瞧着挺那么回事,怎么里面这么寒酸。”
其实比起一般家庭,马才明家境已经算不错,只是某位鹿大小姐有些看不上。
“自从马大哥的妻子过世后,家里少了人照应。”绯烟替两人倒茶,脸上温温柔柔一笑,“过日子,大家都不容易。”
陆安然捧着茶杯喝了一口,“刚才听你说起迎春阁,你现在挂牌在那里?”
绯烟点头道:“嗯,琼仙楼烧没了之后,我和另外几个姐妹另寻他处,迎春阁的妈妈脾性较好,姐妹们也自在。”
再说起和马才明认识,“他同人做生意来喝酒,规规矩矩坐着有些另类,之后聊起来,他家竟然在北燕城,以前还常去蒙都,后来攒了本生意做大了才到王都安家。”
鹿陶陶指着屋内道:“连个员外郎都算不上,这就大生意啦?”
“马大哥说一开始很顺遂,只不过来王都一年后他妻子生病过世,他郁郁寡欢了一两年,生意上也力不从心,故而……”别人的家事绯烟不欲多说,含笑道:“现在好了,马大哥重拾信心,日子会越过越好。”
鹿陶陶吹了吹茶沫,啧啧道:“女人啊。”
陆安然对绯烟始终不同于别人,心底里对她存了几分怜惜,眼见这番,便问道:“他可有赎身娶你的打算?”
绯烟脸色微红,抿着唇点点头:“他跟我说过两次,雷儿也同我很是亲近。”想起第一任丈夫,她有些迟疑道:“我怕自己不祥,反给他添祸。”
鹿陶陶坐不住,又出去外面院子玩耍,在荒废的花坛里不知道拨弄什么。
屋内只有两人相对而坐,陆安然思忖后说道:“我不劝你该怎么做,你即便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不如扪心自问一句,是否真的想好了融入他人的生活当中,接受关于他的一切。”
至于绯烟被夫家按在头上的克夫帽子,“非己之过,不必自揽。”
陆安然不是一个热情的人,反而时常给人冷淡的感觉,不过绯烟却从短短两三句话里听出了她的真诚,感动道:“多谢小姐关怀。”
送别前,陆安然在马家门口对绯烟道:“你在王都没有亲人,如果你想好了,出嫁那日,我为你送嫁。”
绯烟鼻子一酸,眼里涌起一股热泪,“小姐……”
马才明从房间里找出来时,绯烟还在门口遥望,“这位小姐仪表不凡,身份一定高贵,但她为人亲和,是个难得的大好人。”
绯烟喉间哽咽,“是,陆小姐真的很好。”
外边,鹿陶陶拿着一根杂草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在鼻尖上,“这家人原先挺讲究,种的还都是名贵不易养活的花种,可惜都死光啦。”
马车还等在巷子外边,两人到巷子口刚要上马车,横刺里伸出一只手臂拦在面前,“哟嘿,巧儿她娘给巧儿开门,还真是巧儿到家了不是。”
陆安然一回头,对上一双风流多情桃花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