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矢东九郎被带到狱里边。他一路上问了很多遍:“你们捕我作甚?我只是赌钱而已,又非杀人重罪。你们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奉了上杉谦和的命令?他想干什么?”
平佐和新田等人都不理他。这让他越发的忐忑不安,越发的失魂落魄。他被带入狱时,夜已降临,狱中没有窗户,潮湿冰冷,黑暗阴森。
狱卒拿得有火把,将狱内映亮。火把的光闪烁不定,随着狱卒的走动,时而映照到墙壁上的血迹斑斑;时而映照到临墙而放的一个矮案,案上放了好多种刑具,刑具上也到处都是暗红色的血渍;时而映照到挂在房梁上的一个铁环,这个玩意儿是用来悬挂犯人的。
除了案几、刑具、处处可见的血迹之外,墙边还有个火盆,不过此时是仲夏,火盆里却并没有生火。但是夏夜孤寒,切矢东九郎又是害怕、又是冷,上下两排牙齿不住地打架,“咯咯咯”直响。
狱卒架住他,把他扔到墙角。平佐、新田以及几个西町武士也跟过来了,绫部军兵卫笑道:“瞧他这一副窝囊样,刚才吃酒、赌钱时多么威风,这会儿却连站都站不稳了,眼泪、鼻涕也都出来了。平佐君,你们就算现在问他,怕也审不出什么来。以我看来,不如先把他先丢这儿冻上一晚。等他被冻清楚、冻明白了,明儿再来审也不迟。”
切矢东九郎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有时候就会想得多,想得多难免就会恐骇忧惧。
他缩坐到墙角,用手抱住腿,惊恐地仰头看着诸人,只觉火影憧憧中,他们这些人就像是从地狱里来的恶鬼一般,闻着狱中那特有的腐朽、血腥、恶臭之味,他哀求似的说道:“诸君,是小人的家主得罪了上杉君,不是小人得罪了上杉君啊!求你们饶了小人罢!”
平佐野右兵卫问骅:“中山君,你看?”
“绫君说得对,先把他丢这儿一晚,明天再来审。”
众人听了,皆应诺,说笑着转身出去。切矢东九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想要拦住,又不敢。火光渐渐远去,出了狱门。众人尽数出去后,随手把门关上,狱中复又重归黑暗,如墨染也似,伸手不见五指。
他绝望之极,自知今番怕是难逃劫数了,浑身的力气好像一下子就都被抽走了似的,手脚酥软,不由自主地往边儿上靠去,感觉碰到了一个软乎乎的物体,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那东西外边似乎套了个布,摸着跟一条腿似的,随着他的触摸,那东西还动了一动,哼唧了一声。
日本多怪谈,近数十年来,因朝政黑暗,民不聊生,加上疫病迭起,故而怪谈风更盛,鬼道愈炽,有许许多多的神鬼故事在民间流传。切矢东九郎从小到大,也不知听了多少此类故事。他大叫一声,毛骨悚然,脑海里顿时就浮现出了许多山林、御所的鬼怪传说,狸怪?犬怪?冤魂索命?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翻身跃起,不要命地往门口冲,想要逃离这一条似腿的物体,途中因为室内黑暗,看不到东西,接连摔了两个跟斗。
他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外逃,一边惊慌失措地叫道:“是什么?是什么?……,哪里来的腿?哪里来的腿?……,中山君、平佐君!你们要问什么?快回来,快回来!我什么都说!”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月色透进来。切矢东九郎扑过去,也不管是谁,抱住了开门之人的脚,涕泪满面,叫道:“这狱中有鬼!这狱中有鬼!求你了,把我放出去,我什么都说!”
听到一阵轻笑,模糊着眼抬头看去,见是新田佐吉。新田佐吉低着头,瞧着他,笑道:“哪里来的鬼?”
切矢东九郎抹了把鼻涕,伸手往后指,颤声说道:“墙角!墙角!”
骅、平佐等人听到了他的叫声,也都转回来了,站在新田的身后,闻言,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平佐野右兵卫说道:“这无胆竖子不会是把那个醉鬼当成真鬼了吧?”
切矢东九郎莫名其妙:“醉、醉鬼?”
众人笑得更大声了,笑声传出后院,在夜色中传出甚远。
——原来是昨夜西町居酒屋有个浪人喝醉了,发酒疯,在酒肆里挥刀砍砸,被平佐逮捕拘押,到现在没得释放。
诸人本来商量,这东九郎乃是谷寿家的得力干将,怕不是个弱茬儿,要想掰开他的嘴,让他诬告谷寿家,恐怕不容易,少不了严刑拷打,俱都提足了劲儿,做好了攻坚的准备,却是没有想到,一个醉鬼就把这个麻烦解决了。诸人既觉得好笑,又都登时如释重负,暗暗松了一口气。
骅往前走了两步,负手而立,偏着头看了看瘫软地上的东九郎,心道:“打铁趁热。”
对平佐等人说道:“既然如此,今儿晚上也不必再冻他了。新田君,把他带去外堂,咱们连夜审问。”又对西町诸武士说道,“诸君这两天就别回去了,都住在所中,以防万一。”
西町诸人按刀挺胸,大声应诺。
将切矢东九郎带入堂中后,按照上杉谦和的吩咐,平佐什么都没问,直接开口就问道:“你在谷寿家多少年了?”
“五年了。”
“那你必定知道他家的底细了?”
“是。”
“我听说谷寿家常有妖言,并经常假托神怪,以图谶蛊惑人心,祝诅上,且有杀无辜一家三人等诸般不道的恶罪,你给我一一讲来。”
“妖言?图谶、祝诅上?杀无辜一家三人?”
如果说切矢东九郎此前只是惧怕个人的安危,但对上杉家到底想干什么还不太清楚的话,那么,在听了平佐野右兵卫这句话后,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上杉的用意,彻底地面如土色了。——不是想杀一两个人为自己报仇,而分明是想将整个的谷寿家全部族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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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言罪和诽谤罪常常连用。诽谤是诽谤国家朝政;妖言是指过失之语,即因不慎而说错的话,与后世的“诈为鬼神之语”的妖言不同,凡被加上此罪名者,必致极刑。
假托神怪、图谶、祝诅上比妖言更厉害,凡是和它们牵连到一起的,十之五六就会被戴上“大逆”的帽子,一旦立案,轻则族诛,牵连再广一点的话,杀个成千上万人都不是问题。
“杀无辜一家三人”,指的是类似灭门的恶行,杀人一家三口。
此三罪,皆为“不道”。如果确定下来,连三岁小孩儿也知,谷寿家定被灭族,而像东九郎这样的谷寿家心腹门客,也会难逃一死。他跪在地上,口干舌燥,这么冷的天,汗流浃背。
他嗫嚅地说道:“‘杀无辜一家三人’,谷寿家确有此罪,但是不是有妖言、图谶、祝诅上之罪,我不知道。”
骅高坐在他的面前,伏下身子,盯着他,低声地慢慢说道:“依律:‘先自告除其罪’。又,‘造意者重惩,从者轻处’。你只是一个门客,不是造意首恶,如果肯自告,必能使你脱罪,而如果不肯自告……你觉得你还能活过今晚么?”
“造意”就是首犯的意思。幕府律法强调故意和首恶,凡属此类,必从重处罚,而若非首恶,在犯下罪行后如果能“先自告”,也就是自首的话,可以“除其罪”。
他瘫在地上楞了半晌,终於举起了头,说道:“我说,我说。我自告,我自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