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一边走,山田源志一边沿途指点,介绍道边的村落、当地大姓,遇到河流、远山,则详细介绍它们的源流、长短、大小及发生在其中的典故。他说话虽然口齿不清,可讲说些这些地方人情、风物却是侃侃而谈、丰富多彩,不知不觉,十余里一晃而过,町城的南门出现眼前。
骅在马上心道:“尽管尚不知此人别的能力如何,只冲他对调布如此了解就一定得把他辟用到府中。”
窥斑知豹,山田源志虽然只领了十来里的路,可从他对这十来里地左近周围的熟悉程度即可知他对全町的熟知程度。熟知本町之情,这看似不难,实则不然。
乡野的农夫就不用说了,很多从小到老都只在一亩三分地里打转,连町御所都没有去过。住在郡城中的居民也是一样,即便是读过书、识字的武士,如无平时的积累,日常唯知埋首案牍经籍、对着草靶劈砍而极少外出务实,大部分也不能像山田源志这样对全町的情况均了如指掌,随手拈来。
细细想来,山田源志能做到这样却也不奇怪。
他母亲对他寄托了厚望,非常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像他父亲一样青绶银印、为藩国大吏,重振家族荣光,平日里对他自然就会多方教育、鞭策,他母亲是武家之女又是曾经跟着他父亲为官,见过世面,眼光见识与常人不同,有这样的家教,他谙熟实事也就实属正常了。
入到町中,山田源志说道:“君等微服,是住不成町中的驿站了,町市里开的有逆旅,志带诸君过去。”
逆旅,就是私营的旅店,有的开在集市里,也有开在町中的。
骅笑道:“天色尚早,我等就不在贵町住了。”
“不在鄙町住了?”
“是。眼看秋尽,待到寒冬,山贼必将肆虐,我得赶在冬天来前把郡中的防务布置好,时间很紧迫。今听山田君一路讲来,对贵町之人情、地理我已尽知了,没必要再在贵町多留。”
“君要去国分寺部?”
“然也。君离家多日,君母想来定十分牵挂了,君便请归家吧。归家后,君请问一问君母的意思,看君母舍不舍得君离家、出仕我郡代府。”骅笑道,“君母若舍得,就请君等我行巡归来,我等一并归府;君母若不舍得,……哈哈,我可是要亲自上门去请的。”
在来调布的路上,多摩相耀问过山田家在哪里。山田答是家在町城里,他前几日出门访友了,今日方归。故此,骅说他“离家多日”,又说他的母亲“定十分牵挂了”。
山田源志不擅对答的言辞,对骅最后一句话不知该如何回答如何,鞠躬应诺而已,却先不归家,带着骅等穿町而出,送到北门外,目送骅等远去,方才转身回家。骅说他的母亲定牵挂他了,他离家虽然只有几天,却也很牵挂他的母亲了,一路撩衣小跑往家去。
多摩之地形,可以三种地貌概括之,北、西边三分是山峦,中间三分是丘陵,东边三分是平原,一分山峦。
郡中诸下代所皆在平原地带。
骅这次行巡主要是以平原地带为主,兼顾丘陵地带,山峦地带很少去。这却是出於两个原因。首先,主观上,幕府的檄文没有要求他主动出击,只是要求他守好郡境,乃是以守为主,守,就得了解诸县地况;其次,他眼下也没有大规模主动出击的能力,冬天快到了,客观形势也需要他做好守境的准备,所以他此次行巡是以了解、熟悉诸县所在之平原地带为主。
出了调布北门,诸人沿官道继续前行。
路上流民仍很多。
流民里有铤而走险、胆大妄为之徒,更多的是本分良民。就像调布町那些一辈子都没出过本乡的农人一样,这些流民中的不少在此前也都是从未离过家、出过远门的。农人恋土,要非实在活不下去了,他们是绝不会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土地,成为流民的。流离於外,缺衣少食,时时刻刻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这些原本是本分良民的流民走在路上,带着畏缩和怯懦。
与他们的畏缩和怯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本地百姓猜忌、乃至敌视的目光。
天下大饥荒,每个藩国都缺粮,郡中町所组织不起像样的赈济,流民要想弄点口食就得靠他们自己。他们流离异乡,出门时或许会随身带点干粮,可当吃完之后,口食从何而来?只能从路经的藩国郡乡得来。老实的或乞讨、或在田野里找些野菜之类果腹,不老实的就会去抢、就会去偷,而当饿到极处,恐怕连那些老实的也会改了本性,为一口饭而去偷、而去抢。
本地已经发生了多起这类的事情,本地的百姓又怎能不对这些流民投以猜忌和敌视?
浦源西助骑马从行在骅身侧,叹道:“调布町的代官赈济不力啊。”
多摩相耀以为然,说道:“流民成群结队,流荡町乡,便如过境之蝗。昼时尚好,待至夜来,其中必会有触法犯禁之贼,不及早加以治理,迟早会生祸乱。……,郡代,要想后顾无忧地击贼,必须得先把流民给整治了。”
“沿途所见,流民甚多,该如何整治?愿闻多摩君高见。”
“昨日浦源君说:应该招徕流民,以补充本郡流失的民口,除草垦田,备来年春耕。荣愚以为,此虽好计,於当下却是施之不得。”
“为何?”
“郡中缺粮。”
说来说去,还是个粮食的问题。
自来多摩上任,摆在骅面前的问题有很多,如郡兵,如城防等等,可这些问题只要下些功夫就能解决,真正让骅重视的问题只有一个,即粮食。
他心道:“我招兵要粮,於今观之,多摩的流民是越来越多了,上次我去多摩上任,路过调布时尚未见到这许多流民,安置这些流民也要粮食……粮食这个问题是该想办法解决了。”
所有摆在骅面前的问题中,粮食这个问题最棘手,唯因其最棘手,故此最不能轻举妄动。
他心中这样想着,嘴上问多摩相耀,说道:“诚然,郡中缺粮,只凭郡库仓储确不够赈济流民。既如此,书役长以为,又该如何处理这些流民呢?”
“两个字。”
“何两字也?”
“募和逐。”
“募和逐?”
“募者,可招募流民中的青壮精勇,充入郡兵。逐者,既然不够粮食赈济,便索性将余下之流民尽数驱逐出境,也省得待君击贼时,他们在后方扰乱。”
多摩相耀刚健敢为,他既效忠了骅,就只考虑对骅有利的,对这些流民的死活毫不在意。
听了他的建议,骅默然不语。
浦源西助不赞同他的意见,说道:“孟子曰:‘以邻国为壑,……,仁人之所恶也’。多摩君此策固然简单方便,却是以邻为壑。”对骅说道,“吾窃以为,切不可驱逐流民出境,有两不可。”
“何两不可?”
浦源西助右手挽缰,伸出左手,屈起大拇指,说道:“此为仁人之所恶,传出去会有损相君之令名。”
“其二呢?”
浦源西助又屈起食指,说道:“遍观多摩四围,亦无处可以驱逐流民。”他仔细说来,“先说北边,贼聚之地;再说东边,东为里落町布,商贸繁荣,如赶流民入,恐会生乱;又再说西边,相州饥荒比武州还严重;最后是南边,南边是江户城方向,等同是赶流民去江户,更是万不可。”
浦源西助的这番分析合情合理。
骅点头称是。
多摩相耀也赞同浦源西助的分析。
他性刚健,却非刚愎,觉得浦源西助说得对他就马上改变自己的观点,说道:“是我考虑不周……如此,如浦源君所言,这流民却竟是驱逐不得了!驱逐不得,为防其生乱,就得赈济。”他按刃昂首,催马赶上骅,旧话重提,说道,“郡代,郡库仓储不足,耀愿为君向地方借粮!”
骅笑道:“借粮之事早晚要倚重多摩君,只是……只是现下还不用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