骅咳嗽了声,浦源西助知其意思,下了马,一手提刃,一手拿着文书,朝前走了几步,在离这人尚有四五步时停了下来,把文书丢过去,随即快步倒退回原田军兵卫、泊村佐阵身后,重又上马。
拦路之人与骅等均不知对方底细,彼此如临大敌。
雨落沙沙,骅等人的衣衫已被打透,风吹来,遍体生寒。对面的这人盯着骅等,小心翼翼地提刀上前捡起路引文书,虽有夜雨,凑到近处,勉强能看清字。
骅瞧着他这般小心的模样,再转盼田野上警惕十足的余人,他两世为人,实未把这数人放在眼里,在这个时刻还有功夫慨叹,心道:“行人弓箭各在腰,路上相逢如遇敌。唉,乱世气象也。”
对面这人连着看了几遍路引文书,经过再三确定,判断出此书是真,收起了佩刀,笑道:“原来阁下是尾州人,竟是织田氏?!”
骅的这个路引文书是在出行前请成田隆孝开具的,为免得引起沿路吏员的注意,失了微服私行的本意,故此冒用了织田家。
“噢?阁下竟是去江户上计,这么说来,却是在下失礼了。”这人急令田野上的诸人收起兵器,步行近前,把骅的路引文书奉回。
见他们收起了兵器,田野里的人也都上了路上,骅等放下了心,知这几人必是本村的巡卒了。骅示意诸人也收起兵器。浦源西助接回路引文书。
多摩相耀说道:“敢问贵村庄屋尊姓大名?”
这人笑对骅说道:“说来我村庄屋与阁下还是同宗,他亦是织田氏,家族只不过是庶出末支,流落此地定居,名讳曰织田信戊。”
骅遂笑道:“不瞒足下,我等自出多摩郡城,一路经町过村,唯在贵村遇到了查路之人,贵村治安想必定为全郡第一。把贵村治理得这般严整有序,贵村的庄屋应是在贵村任职许久了吧?”
“非也非也,我村的庄屋原本是武卫氏,半个月前本村遭了贼,他为贼所害。町中因知织田君善能理烦治剧,因改调他来本村上任,——他原本是町所巡捕。”
“治剧”就是处理繁重难办的事务。却原来那个姓武卫的庄屋为贼所害了!町所因知织田信戊有治剧之才,所以改任他为本村的庄屋。这么说来,他却是刚刚上任十几天。只上任十几天就能组织起村部的巡逻警戒,骅是农村出身,深知此为之不易,此人确有治剧之能。
秋雨落得渐大,对面这人说道:“这会儿已是宵禁,又下起了雨,诸君今夜怕是赶不成路了,不如且在本村部的舍中住宿一夜,不知阁下尊意如何?”
“正有此意。”
这人吩咐余下几人,叫他们回到路下,依旧埋伏野中,守路警备,自带着骅等去村部。骅等带的有雨具,刚才未及取出便逢上了这几个人,浦源西助此时拿出,分给诸人。骅见带路的这人没有雨具,招呼他同来避雨,他笑道:“在下乡野粗人,受些雨不算什么。”
这人虽然只是个巡卒,可是言谈举止却很大方。
骅遂下马徒步,与这人并肩行,问道:“足下是本村人么?”
这人笑道:“我却不是本村人,是本町桑榆岭人。”
“怎么来了本村为巡卒?”
“跟着织田君来的。”
“噢?足下与织田君是旧识?”
“是啊,织田君也是桑榆岭人,我两人自幼便就相识。……,不止我与织田君是旧识,刚才那几个人与织田君也都是旧识,有两个亦是桑榆岭人,另两个一个是町所足轻,一个是郡北保谷村人。”
“保谷村人?”
“织田君伉侠好客,邻近町、村的少年多有从之者。今次织田君改任中藤村庄屋,我等知此村盗贼多,难治,因此俱来助织田君一臂之力。”
骅心道:“此织田倒是个能吏啊。”
行二三里,沙沙夜雨下,一个村舍坐落道边。舍前耸立着一根丈余高的警告牌,舍中灯火通明。未至舍门,已闻有喧闹声从中传出。
引路的这人回首笑道:“本村贼多,晚上只靠我等几个查路是不够的,故此织田君安排了数班少年,在舍中轮流值夜,一旦遇警便驰奔击贼。秋深夜凉,枯坐无趣,有时织田君就会买些肉菜、沽些浊酒,与这些少年夜饮。乡野亭舍,比不上町所驿站,如有不周之处,君幸毋怪!”
骅含笑点头。
这人上至台上,敲开院门,引骅等入内,大步奔入前院的堂中,向庄屋织田信戊通报。
很快,数人从堂中出来。
当先一人,年三十余,身材高大,虽着布衣草履,然而气貌雄伟。他大步流星地从堂阶上走下,毫不介意地来到雨中的院里,到得骅等人近前,一拜到底,口中说道:“在下中藤庄屋织田信戊,见过诸君。鄙亭寒舍,能得诸位名族的武士投宿,实鄙村之幸也!”
他说话的嗓音不高,略显低沉,然吐字清楚,沉浑有力。
诸骅心道:“好一个壮士,瞧他身高,怕得一米八。在此时岛国绝壁是巨汉!”回礼笑道,“夜行逢雨,没办法再赶路了,只好叨扰贵村部。”吩咐浦源西助,“取钱来。”
织田信戊礼毕起身,不动声色地打量骅诸人,心道:“望三郎说此人是尾张织田氏子弟,听其口音确是尾州人,观其气度,也确是武家士子。”
望三郎就是带骅等人来村舍的那人。如是在太平之时,有路引文书为证,那么自不用怀疑拿文书之人的身份,可现今是乱时,却说不得会有人伪造文书。
他瞥了眼骅等人的乘马,目光在泊村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想道:“此数人虽衣着俭朴,然而均骑马行路,且各带佩刃,看起来确也像远行赶路的人。这提野太刀的壮士好生雄伟!如此雄伟之人,必是豪杰,却恭恭敬敬地从在这个自称织田氏子弟之人的身侧……这人的身份应该不假。”
断定了骅的身份不假,他说道:“贵客临门,得蒙光降,顿使陋舍生辉,岂敢再受宿钱?”注意到骅等人雨具里的衣服湿了,肃手请他们去后院,令望三郎,“把贵客的乘马牵入厩中,用精料饲之。”又吩咐从他出堂的几个人,“你二人速去备饭,你两人从我去后院屋中生火,以供贵客烤干衣服。”亲自带路,引骅等人去后院。
去后院经过堂门,骅朝里瞧了眼,见堂上壁插火把,中生火盆,把堂中映得红光明亮,围着火盆席地坐了七八个少年,杯盘狼藉,正在博戏饮酒。
织田信戊领着骅等来入后院,亲自打开上房的门,又亲自点起蜡烛,请骅等入内,说道:“乡壤野村,家具粗陋,也只有这件客室还算过得去。今夜就请君等在此室住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