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应龙的身躯比之前每一只虺族妖怪都要庞大,但从这最终目标现出真身的一刻开始,蒲子轩反而毫无惬意了。
应龙直起了身子,猛然抖了一抖,背上的水草和厚厚的淤泥顿时四下散开,有的往湖底下沉,有的往上方飘去。
能在背上堆积如此多的淤泥,养出如此多的水草来,这应龙,看起来应是已经蛰伏在湖底许久没有移动过分毫了。
不过,实在奇怪,当初在热河遇到那些建安村的村民时,双方的文明仅仅隔了两千年,彼此间便无法使用语言交流,这应龙应当是四千多年前便已来到此地,远离了人间,却还能使用当代的语言,可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于是,蒲子轩诧异地问道:“应龙大神,你可以听懂我说的话吗?”
和前面所遇到的蛟龙一样,应龙见到蒲子轩之后,也好奇地伸展出其颀长的身躯,缓缓围着蒲子轩绕起了圈子。他一边环绕,一边继续发出老迈的声音来:“语言不过是沟通的工具,身为龙族,吾将直接用心智与你对话。你是谁?为何你身为妖界一员,身上却可以发出蓝色的光芒来?”
听应龙如此一说,蒲子轩这才注意到,他虽然是在说话,然而,其嘴巴始终并未张开,不过,由于声音是在水中传递,究竟是从他身体哪个部位发出,并不能判断得十分清楚。
不管怎样,明白了可以与应龙无障碍地沟通,蒲子轩这才放下心来,坦诚地回应道:“不错,我并非妖界的一员。我叫蒲子轩,本是一个净化使者,为了能在水中呼吸,这才借助了一点外力,将自己变作鳄鱼模样。”
“净化使者?”应龙愣了愣,“真是怀念啊,吾曾经在一些老朋友身上看到过这种蓝色光芒,现在,你们管这种近神之人,叫做净化使者了吗?”
看来,应龙所说的“老朋友”,自是指的轩辕黄帝和天女魃无疑了,而且,从他的这个反问来看,身为龙族,他虽然可以实现和其他生物的“心智交流”,但一旦对方所说的名词超过了他的认知,他仍旧会感到难以理解。
于是,蒲子轩用应龙能理解的话语解释道:“不错,我的身份在你们那个年代,也就是四千六百年前,的确叫做近神之人。”
“四千六百年……”应龙又愣了一愣,语气也随之变得惆怅起来,“原来,用你们人类的计算方式,已经过去了四千六百年了吗?你们还记得那个年代发生的事情,知道吾的存在……看来,虽然人类个体的生命比妖界短暂太多,但整个族群,却着实是拥有一种妖界无法比拟的生命力啊……不过,吾只关心一件事情,你们人间有一个叫做天女魃的女子,曾经托梦给吾,说她已经拥有了漫长的生命,要来这月牙泉找吾,和吾共度余生,你认识她吗?”
“不瞒你说,我费劲心思来这月牙泉下面找寻你的踪迹,正是因为知道了一些与你和天女魃有关的事实,这才来寻求你的帮助……”说到此处,蒲子轩顿了顿,在心中理清楚思路后,正声道,“先说答案吧,我认识天女魃,她也的确拥有了漫长的生命,不过,更准确地说,她其实早已经死了,她死后变成了一个妖怪,因而才拥有了漫长的生命……”
应龙身子猛然一颤,绕回到蒲子轩的正面时,停止了打旋,双眼盯着这个“小不点”,先是期待,随后又用一种埋怨的语气问道:“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来找吾?是因为担心吾嫌她变成了妖怪吗?还是说,她嫌吾太老了,已经配不上她了吗?”
“很遗憾,都不是。”蒲子长轩叹一声道,“她变作的那个妖怪叫做旱魃,看起来,他已经和天女魃没什么关系了。那旱魃不但是个男性妖怪,而且性格更是邪恶无比。他是在天女魃死了一千多年后,从她的坟墓中爬出来的一个僵尸妖怪,三千多年来,已经带给了人间太多的灾祸。”
听了此话,应龙身子止不住地打颤。他应是十分难以接受天女魃已不在人间的现实,更无法相信自己的梦中情人会变为人类之敌,怔了好一阵子后,竟然发出一阵“呜呜”的悲鸣声来。
尽管这声音从水中传入耳朵十分刺耳,但蒲子轩还是立马分辨了出来,这正是鸣沙山发出的悲鸣声。
正如龙雪茹所言,应龙在月牙泉中苦苦等待天女魃的这数千年内,每每思念对方,情到深处时,便会恸哭如斯,而他的神力裹挟着悲愤,不知不觉早已将这片浩瀚的沙漠给感染。
而前夜,之所以从某个时刻开始,沙漠便不再发出任何的悲鸣,不难判断,应当是应龙陷入了沉睡所致。
好一阵子后,应龙才缓过劲来,停止了悲鸣,落寞地问道:“他在哪儿?吾得亲自去看看,否则,光凭你口说,吾是不会相信的。”
“他就在这月牙泉的附近,不过,准确的位置,却是在蜃龙的体内,一座叫做永恒之城的城池中。若想见到他,要么得让蜃龙将永恒之城吐出来,要么,就要进入蜃龙的体内去,这便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你有能力,让蜃龙将永恒之城吐出来,或是将我们送入他的体内吗?”
“蜃龙吗?那家伙比吾还要老上一千岁,居然现在还没死呢,呵呵……”听到蜃龙的名字,应龙竟然发出了难得的轻笑声,揶揄道,“不过,那蜃龙可是一个十分任性的家伙,他不想做的事情,你越是让他做,他便会越跟你对着干,所以,让他将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是万万不可能的。至于将你送入他的体内……抱歉,吾已经十分衰老了,连离开这湖水都很勉强了,恐怕,也没那个能力了。”
“喂喂喂,这可不像传说中的应龙大神该有的气质啊……”蒲子轩见应龙态度如此消沉,便赶紧给他打气道,“你不是自己都说了,那蜃龙比你还要老一千岁吗?他都还生龙活虎,你又何来所谓的衰老?”
应龙缓缓调整了一番身子,仿佛故意要展露出一种老态龙钟之相,随后沉声应道:“四千六百年前,在吾和蚩尤战斗时,蚩尤曾经跟吾说过一句话:妖怪的寿命最多就是五千年,而吾们龙族的寿命是一万年。当时,吾已经活了五千多岁了,在和天女魃分开之后,吾孤身来到这片沙漠中隐居,任时光侵蚀着我的寿命。不知道过了多久,吾渐渐觉得体力不支,想来,应该是一万年的大限已至,吾便也干脆躺在这湖底,等待着永寂的到来。既然你说离那一战已经过了四千六百年,那么,也便印证了吾的年纪果然已差不多来到了一万岁。好累,好想休息……”
蒲子轩霎时明白了,事实上,这应龙应当是和蜃龙一样,拥有远超一万年的寿命,甚至实现永生,只是,在听信了蚩尤的胡说八道后,不断给自己进行心理暗示,才不知不觉间变得言行老态龙钟起来。
更重要的是,蒲子轩再明白不过,苦苦思念一个人,甚至连对方是死是活都无从得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应龙数千年来一直在经受着此种煎熬,怎能不身心疲惫?
从他背上堆积的淤泥和水草来看,应龙趴在这湖底一动不动的时间,恐怕得用“年”来计算。
这哪是衰老?哪是疲惫?分明是生无可恋、心如死灰!
鸣沙山那延绵不绝了数千年的悲鸣啊,你是如此可敬、可叹,却又是如此可怜、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