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好处想,或许长离是真的很喜欢紫萝,就算她是自己的浮屠劫,也不惜一切代价盛世红妆般地迎娶他。有多少女子曾梦想着嫁给长离,包括我在内亦是数不胜数。然而这个唯一的名额却被紫萝抢去了。出于一个正常女人的嫉妒心,我已经对紫萝恨得牙痒痒。若早知道紫萝是长离的浮屠劫,当时她和我杠上的时候,我便应该打得她满地找牙以泄愤。
无论长离是出于什么原因迎娶紫萝,以天庭众人的反应来看,好像都是表示不解与迷茫的。在他们的记忆中,红尘这一词可以落到九重天任何一个仙人头上,但都不会落到太枢真神头上。这一回,长离不仅被带下了红尘,还比谁都要变得风流不羁些,这,恐怕令不少人无比惊恐担忧。
而我夏安不过就在万妖宫待了四五天,九重天却已是物非人非。
在座的宾客稀稀拉拉,不恭贺、也不交谈。太枢宫中的殷红色宫灯隐约,衬得一切景色都有些凄冷。不像是新婚该有的模样。
新娘子却还是准时被喜娘送来,因是仿制凡界的习俗。紫萝的头上披着红盖头,看不到底下她是怎样的神情。只是那步子走得极缓,也可以说是艰难。
当她终于走到了长离面前时,她却格外反常,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膝盖直直地就往地上跪去。扔庄名圾。
“真神,您放了紫萝罢!”
长离微微一笑,温和道:“紫萝,你不是一直想嫁给我吗。”
“紫萝的确仰慕真神许久。只是被告知自己是您的浮屠劫后,我实在是不敢……”她干脆掀起了红盖头,一双美目凄凄含泪。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疲惫,清寂又柔和,“可是紫萝,我既然明知你是浮屠劫却还娶了你,这便说明我并不会动手杀你。你明白吗。”
这阵语声很轻很轻。在醇厚夜色中化开,通过镜面传到我耳中却成了空灵的回响。
长离。他竟然不忍心杀死自己的浮屠劫。那么最后,死的便是他。
心里油然而生一种由衷的悲凉。他终于还是喜欢上了紫萝。
比起我,更是引起在场的满座喧哗。
岚月星君已是不要命地大声叫喊:“师父,不可!您只有亲手杀了紫萝元君,才能平安渡过浮屠劫。”
紫萝闻言诚惶诚恐地跪拜更甚,紧张程度不亚于身处生死攸关。长离却是笑了,笑得嘲讽刻薄。“如果我说,这个浮屠劫我不想渡了,你们能怎样?”众人听罢一惊,抬眼望去已见长离亲手扶起了紫萝,用温良无害的语调道:“紫萝你别怕,从前以后你便是我长离的妻子。有我在,便没有人敢动你的性命。”
紫萝心里还是喜欢长离的,听了这句话更是泪水涟涟。仿佛她真的就是长离的浮屠劫,“可是真神,紫萝迟早会害了你。”
他唇边的弧度高深莫测,直直望进紫萝眼底,“要死我们一起死。”
此言一落,紫萝欣慰地笑了。
我在镜子这边,却已泪水决堤。到底是何曾几时,长离也是这样儿女情长的人。紫萝与他的感情又到底有多深,深到难舍难分、大不了共赴黄泉。
我不忍再看,重新将手覆上了镜子。很快,那回生镜又变成了普普通通的铜镜。
我将头深深埋在臂弯里,强自打起精神,再等我抬头一看。却不知沧溟是何时来的,他正神情复杂地将我望着。我看到他我便觉得恨,心中一恨便想冲他讥诮冷笑,笑是笑出来了,我还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处的伤口令我说不出话了,只好疑惑地将他看着。
面前的红衣男子紧紧盯着我,目光不知为何有一点悲凉,“你终于又见到了长离,觉得怎么样?”
我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中空写了两个字。
他低眼看了一会,眉头蹙起,却是蓦地失笑:“开心,你居然觉得开心?”继问,“为什么会觉得开心。”
我便又写:“浮屠劫,不是我。”
这几个字慢慢描完,我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自从青月星君将浮屠劫一事告知长离后,长离便莫名对我百般逃避,更是直接将盗取五华印的罪名扣在了我头上,好让他顺理成章地把我赶出太枢宫。他的反常委实让我琢磨不透,我也曾讪讪地想到过或许自己才是长离的浮屠劫。可事实告诉我不是的,长离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了,他的浮屠劫不是我。
而我,又有什么资格当他的浮屠劫呢。
“原来你所谓的开心,是用泪水来表示的。”不咸不淡的嘲讽从头顶上响起。
沧溟瞄了一眼被丢在一边的回生镜,止不住冷笑起来,“你不是正看得开心么,怎么不继续看了?”
我扭过头去不想理会。
“原来你还是没有对长离死心。”他说着说着愤怒的情绪又被提了上来,态度恶劣地捏住我的下颔,似乎强迫我去看镜中的画面。
我的力气远远没有他大,自己又说不出任何反抗的字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枢宫的景致重新从镜子中展现出来。
看样子这惨淡的婚宴已然提前结束,明明是大婚,紫萝与长离的婚房却毫无温馨之感,幽黄色的烛火映着男子苍白悲凉的面孔,唯有新娘强撑着甜美笑意,却多少显得有些尴尬迷茫。
按照凡界的习俗,这一夜是新人的洞房花烛夜。
一想到接下来长离就会躺在紫萝身边,我心里便一阵阵地生疼。我狠下心来,用力咬住沧溟钳制着我的手,此刻我的神情应是痛苦无比。可沧溟确实比我还会忍,他的手被咬出了血,理应很痛很痛,可他面上仍然波澜不惊。或许他比我更狠心,是无论如何都要强迫我看着长离的大婚。
紫萝独自一人坐在床榻上,瞧着正提了一壶酒消愁的红袍青年。昔日跋扈张扬的面庞在此刻显得柔情脉脉,试着喊了他一句,“夫……夫君。”
我看见眼前这一幕,听见她喊长离的这一声夫君,似乎都能感觉到自己那颗在滴血的心。
如果不是这面回生镜,任凭他长离是死是活,我都不会知道了。既然不知道,也不会像眼下这般徒惹自己心伤。我始终不明白沧溟在剖出我心之前,为何要给我做这些残忍的思想工作。可他就没有想过,我也会有崩溃伤心之时吗。
沧溟,他太不了解我了。他还以为我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凤凰。
可我早就不是了啊。
我说不出话,只好喑哑着声音低低垂泪。我的眼泪流到沧溟的手上,冰冰冷冷一片。他是见不得我哭的,仿佛有几秒钟的心软。最后却还是将我钳制得更紧,他想彻底让我崩溃。
回生镜中的画面寂静,灼灼月华从小轩窗外洒进来,将长离笼罩在阴影当中。面对着紫萝的那声夫君,长离并没有当即作出反应。他迟了一会,才道:“怎么了?”
红衣佳人早已不甘寂寞地走到了长离身后,那精致的小脸上满是委屈,二话不说地从后面用手臂圈住男子,自己则将脑袋埋在他的脖颈间。
我明白紫萝对于长离是怎样深厚的感情,若非如此在当日她也不会使劲找我的麻烦。可我仍是不服气,这世上能有谁比我对长离的感情更甚。
新婚的头一晚理应是最为美满,紫萝的神情不该露出类似悲哀的东西。她的声音本就柔软妩媚,听得人心神为之牵动,“长离,你老实告诉我。我紫萝当真是你的浮屠劫吗。”
长离将酒盏轻轻搁在桌上,并不转眸看她,语调凉悠悠与月色无差,“你是不是在害怕。你还是怕本神会动手杀你。”
紫萝并不避讳,直言道:“换作谁都会怕的。”
“她不会。”青年极快地回了一句。
紫萝愣住了。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旋即便用慵懒的眸光掩饰过去,“你说的不错,换作谁都会怕。”竟是抬手抚上女子的面颊,“紫萝,你什么都不用想。我既然娶了你,便不会害了自己的妻子。”
在我的印象里,长离绝对不肯定和女子有这样亲昵的举措。我不会忘记他和我说过的话,若他渡不过浮屠劫而深陷红尘,于他的结局便只有堕落成魔。
可是长离,你宁愿堕为魔道,都要拼死护着自己的浮屠劫吗?
这样一个男子,我夏安永远无法猜透。
大约是妻子一词蕴含的感情色彩过于浓重,紫萝也到底是寻常姑娘,一下子变泪眼汪汪的。愈发拥紧了长离:“我……从来不敢想会有这么一天。”
长离面对沾满胭脂味的女子怀抱,面上神情竟是丝毫不变。柔和地拍了拍她的背,“紫萝,我们的这一天已经到了。”
紫萝的心愿已圆满。可被心上人心疼的呵护在怀里的这样一天,我却是怎么也等不到了。
心都要碎成渣了。
紫萝听罢愈发情动,将脸颊边的细发拢到耳侧,凑过头去吻了长离一口。这才像一个幸福美满的新娘,“长离,我真的很高兴。就算是死,我也无怨无悔。”
长离一言不发地将她打横抱起。
红罗帐尽数落下,映得里头这对鸳鸯的轮廓愈发模糊。紫萝已是心神迷乱,却还能坚持问出一句:“夫君,那个夏安是不是不在,刚才的宴会上怎么没有看到她。”
长离冷淡地说道:“不要提她。”无视了紫萝诧异的目光,不耐烦地吻上她的唇。
长离的这一句话,这一举措,将我对他的期望彻底粉碎。
沧溟并不想让我好过,更想进一步地击溃我的神识。我则绝望地闭上眼,用另一只空出来的手向眼眶里挖去。直到我的眼角沁出了血,沧溟这才发现我的失常。他竟是慌了,“小凤凰,你,你别……”
我的喉咙上全是伤,拼尽全力说出来的喑哑低沉得恐怖,“你若再不将这回生镜拿开,我便只好自毁了这双眼睛。”
沧溟的神色先是茫然,再是震惊,后又变得爱恨交织。却到底还是怕我动真格,当着我的面摔了回生镜。他的情绪不比我激烈几分,“这下你可满意了?”
我笑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忽的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世上再没什么能令我挂念。头一次觉得,这颗伤痕累累的心即便丢了也无所谓。我不能带着仇恨步入坟墓。
沧溟离开的时候眉梢染着一些怒意,留给我的最后一句的语调微凉:“别忘了你明天就要告诉我你的选择。”
我的心情反倒平静下来,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望着铁栏窗外的明月出神。四万年韶华当真如弹指一瞬,笑过哭过也就一并度过。如今的长离已和紫萝成亲,这对鸳鸯势必要共赴生死。唯一让我遗憾的却是我竟然将喜怒哀乐尽数交付给了长离,我为他背井离乡来到九重天,为了他违逆自己的初心变成女子,为了他默默背下那么多的黑锅,可到头来长离又给了我什么?
这对我不公平。
身旁散落着先前写下的信,我心下一动将它们抱在怀里,仿佛精神能就此有了寄托。
这是我被困在万妖宫的第六天,却好像过去了一辈子。
再没有转折了,也没有人会来救我。烨清不会来,祁渊不会来,我所认识的人都不会来。
我恨透了沧溟,我不想让他小瞧咱们凤凰的傲骨。我绝不会死在他的手中。
自毁仙元的时候我不觉得有多痛苦,反而使我想起从前长离给我讲给的一个故事,那时他还是我最信赖的师父。
他对我说,从前那凡界姜国有一个姓伏羲氏的君王,他骁勇善战、足智多谋,却因一次战败而自暴自弃。只由于睡梦中神秘出现的那条金蛇能无条件的帮助他打胜仗,伏羲氏从此便整日整夜的睡觉,就为了等到那条金蛇。可惜那位君王等啊等,等啊等,直到失了民心、亡了家国,却终是没将它等来。
这个故事在曾经还令我啼笑皆非,可我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成为这个等蛇人。
如今的我遍体鳞伤修为散尽,而那个在我梦中含笑的白袍男子便再也没有出现。
我也想过再多等一会。说不定长离就会来救我了,他一定会穿着雪白无垢的袍子,他的面容是这世间最美的画,他将一言不发地将我收进怀里,对我极尽温柔的道:小凤凰,有为师在,你什么也不用怕。
当冰冷的泪水滑过脸颊,我的一生就此走到终点。
我没等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