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徐府。
徐璠扶着父亲下了轿,入府后接过热毛巾拧干为其敷脸,用力搓着手脚,一旁的奴仆早就准备好了火盆,热汤。
徐阶算不上寒门出身,毕竟他父亲是个八品县丞,但和松江的陆、顾、钱、张等大族比起来,就难免相形见绌。
但是在松江呆了二十多年的徐璠却养成了奢华的性情,所用之物无不精美,光是貌美侍妾就有五个,虽然正妻季氏至今无子,但侍妾已经替他生下了三子四女。
“都回去吧。”徐璠挥挥手让来问安的子女回屋,只留下了妹妹徐四小姐。
躺在靠椅上好一会儿,徐阶才缓过劲来,虽然才五十出头,但今年的京城格外的冷,西苑直庐虽然有火盆,但也难以抵挡刺骨寒意。
“今日收到大伯和二叔的信。”徐璠低声禀报,“倭寇劫掠青浦,家里桑园受损不少。”
徐家在松江算得上横行霸道,在青浦圈了一大片地,青浦县建制被撤销前据说县衙里的状纸数不胜数。
不过这些小事徐阶不会理睬,他依旧闭着眼睛。
“据说双江公启程回京了?”徐璠试探问:“这次多亏双江公和俞大猷,松江虽处前线但受损不重。”
徐阶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依旧闭着眼睛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徐璠有些无趣,瞥了眼一旁的妹妹,嗤笑道:“那钱家子据说因为夸大战功被双江公驱逐,灰溜溜的滚蛋了。”
亭亭玉立的徐四小姐微垂眼帘,低声道:“兄长,后院你还是管管吧,母亲不太好插手。”
徐璠一愣,立即追问道:“又是老大?”
“怎么想的,女人家家学着舞刀弄剑,真是败坏门风!”
徐璠说到一半住了嘴,龇牙咧嘴躲闪着父亲徐阶投来的视线,当年他才十三岁就纳了第一个侍妾,生下了长女,原本温柔贤淑,但最近居然喜欢刀剑,扰的后院很是纷乱。
徐阶叹了口气并没有训斥什么,他在心里是感觉亏欠长子的,当年自己被贬谪福建,妻子病故,徐璠在华亭孤身一人,至今连个功名都没有。
但徐阶依旧希望儿子能够学到些什么,至少不会被人说一句虎父犬子。
“钱展才蠢吗?”徐阶淡淡问道:“蠢人能两次力助官兵守城取得大捷?蠢人能由此结交那么多文武官员?”
徐璠怔怔不知该说什么,徐四小姐低声答道:“钱展才聪明绝顶,又通晓世事,据说拜平泉公为师,钻研制艺。”
徐阶赞赏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从资质来看,三子一女中,徐四小姐是最为出众的。
“钱展才日后必定会走科举正途,松江案首登科难度不大。”徐四小姐细声细气的解释道:“所以,战功对他来说没什么用处,顶多是锦上添花,他绝不会蠢到在这上面做手脚。”
“那……那……”徐璠结结巴巴,“不可能吧,自身无一损伤,杀倭三十有余……如果是真的,双江公为什么将其赶走?”
徐阶再次闭上眼睛,叹道:“真是少年英杰啊。”
徐四小姐垂头不语,外家张家的消息早就传过来了,似乎那位钱家子很像他的曾祖,也像他的叔父,骨头有点硬。
……
西苑,万寿宫外。
“陆指挥使总算来了。”黄锦快步迎上去,“陛下都等急了,三刻钟问了两次。”
陆炳身材高大,健壮勇猛,行走时步伐不大,但提脚很高,姿态优雅,黄锦远远一见就知道是陆炳来了。
“黄公公。”陆炳拱手道:“不查个清清楚楚,如何敢来见陛下?”
嘉靖阴沉而细长的声音在殿门边响起,“现在查的清清楚楚了?”
陆炳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八九不离十。”
“进来说吧。”
自己动手搬来圆凳坐下,又接过小太监送上的热汤一饮而尽,陆炳才细细将事情从头说到尾。
陆炳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刻意消耗嘉靖帝对其的情分和信任,但在徐阶和严嵩联手的情况下,他也不会火中取栗为聂豹、张经开脱。
“也就是说,张经直到倭寇大举入侵苏州府才出兵?”嘉靖帝脸色愈发阴沉。
“从战局上来说的确如此,不过嘉兴府、苏州府、松江府之前都有驻军。”陆炳耍了个滑头,“田洲狼兵也的确是最后才加入战局,最终在王江泾击溃倭寇。”
“斩首千余?”
“大约一千五百左右。”
“倭寇多少人?”
“呃……倭寇在苏州城外分兵,南下嘉兴府的大约万余倭寇。”
“嘿嘿嘿。”嘉靖帝阴测测的气极反笑,“万余倭寇,斩首千余,再加上分兵的倭寇,一成都没到!”
“这算什么狗屁嘉兴大捷!”
“他张经是如何有脸送来捷报!”
嘉靖帝口若悬河骂了好一会儿,身边的黄锦和陆炳都是当年从兴王府带出来的老人,知道这位主子憋得难受,不骂一顿只怕回头气撒在他们头上。
突然嘉靖帝住了嘴,回头盯着陆炳,“胡宗宪那边是真是假?”
“浙江锦衣卫千户亲自查看审讯,倭寇首领沈南山和手下四百余人都被俘虏。”陆炳斩钉截铁道:“绝无差错。”
嘉靖帝脸上阴晴不定,眼神中带着猜疑。
陆炳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册子,翻到那一页后才递过去,“陛下请看。”
嘉靖帝狐疑接过册子看了几眼,狭长的双目都瞪圆了,顿了顿后嘴角带笑,最后没忍住一阵大笑,“居然……居然,难怪能全数俘虏!”
“还有更有趣的呢。”陆炳凑近刻意小声说:“陛下还记得那个松江秀才钱渊吗?” “钱渊?”
“就是力助官兵守城,嘉定大捷、崇德大捷的那个……”
“噢噢噢,想起来了,朕还特意嘱咐吏部考功司为其记功。”嘉靖帝饶有兴致的问:“还有他的事?”
“当时杭州城大半兵力都被张经带去嘉兴府、苏州府了,倭寇来袭,威胁杭州、余杭,侵扰运河,钱渊力劝胡宗宪出城迎敌。”
陆炳很凑趣的将这段经过说的天花乱坠,“就是钱渊做主将毒药换成泻药,据说倭寇爬都爬不动,甚至倭寇首领沈南山大骂此举太过缺德!”
“哈哈哈!”这些日子苦闷的嘉靖帝难得的第二次大笑捧腹,“虽然有些不好听,但倭寇三番两次在此子手上吃亏,还真是倭寇的克星啊!”
“此子前年中秀才,松江府案首,说不定后年就能登科,到时候让他说一段评书。”黄锦在边上凑趣。
“华亭钱氏,少年英杰,于国有功,如何能如此轻辱。”嘉靖帝笑骂了句。
黄锦笑嘻嘻不再说话了。
看嘉靖帝情绪还不错,陆炳这才从怀里取出奏折,“嘉兴一战后,南下督战的聂豹启程回京,路途遥远在通州病倒,让驿站送上奏折。”
嘉靖帝笑声一停,眯着眼接过打开,“想致仕归乡……他想干什么……”
臣子说要辞官致仕,绝大部分情况下都不是真的想滚蛋,只是一种讨价还价的手段而已。
但从没有想过徐阶会对聂豹出手,嘉靖帝一时摸不着头脑,但敏锐的发现,其中应该有些自己还不清楚的古怪。
替聂豹递上奏折已经算是仁至义尽,陆炳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候,殿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小太监紧张的捧着奏折跪在门外。
入夜后还有奏折送来,只有一种可能,刚刚送到的军报。
片刻后,暴怒的喝骂声在殿内响起。
在苏州城下分兵的五千倭寇连续击败王崇古,回援的任环,越过长江攻陷靖江县,倭寇烧杀抢掠,仅仅靖江县一地就有数千百姓丧生。
陆炳垂下头,闭上眼睛,这封军报送来的时机太巧了,太巧了,也不知道是严嵩还是徐阶出的手。
在这种情况下,陛下只会将怒气发泄到张经、李天宠甚至刚刚递上致仕奏折的聂豹身上。
饶是陆炳久经宦海,也感觉到刺骨的寒意,这是赶尽杀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