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一统时代,明朝相对来说是特殊的,这种特殊来自于方方面面,比如政客和才子的合二为一在其他时代都经常出现,但在明朝很少很少。
如东汉末年写下《短歌行》的曹孟德,如盛唐写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宰相张九龄,还有北宋写下“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的王安石。
即使抛却在政治上的成就,仅仅凭诗文,他们也能名留青史。
但在明朝,类似的情况从来没出现过,从头数到尾,内阁的阁老在历史上留下着名诗篇文章的几乎没有。
当然了,这也有客观原因,汉唐两宋将能写的都写完了,后人实在是没办法,而且明朝是以八股取士,文彩好的未必能写得好八股。
所以,明朝的文人虽然也写诗,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其他方面,比如李卓吾都要点评的话本,比如徐渭、汤显祖都颇有建树的戏曲。
不过,身居高位的官员不会跟大流,他们的选择有两个。
一个是明朝独有的心学。
另一个是评诗。
我写不出好诗,但我能评价一首诗是好是坏……其实这是一种很流氓的思维模式,但在明朝挺流行的。
王世贞实际上就是凭此把控文坛二十年,就他个人而言是没有多少脍炙人口的作品传世……这是假定他不是兰陵笑笑生。
而徐阶在这两方面都很擅长,所以当他看见那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时候,很容易就判断出不可能是自己女儿写得出来的。
张氏还在兴致勃勃的说着,“那钱家子当时就愣了,这是被镇住了,一个劲追问是谁写的……魂不守舍的,据说出去还差点摔了一跤。”
徐阶的视线再一次落在桌上的纸上,又念叨了一遍,摇摇头问:“到底是谁的诗?”
“璨丫头写的。”
“嗯?”
张氏不敢再嘴硬了,迟疑了会儿才低声说:“是小七……据说是随手写的。”
从称呼上就能看得出两人的区别,徐四小姐取名璨,而小七至今没有正式名字,因为出生是七斤七两得了个小七的乳名,一直用到现在。
不过类似的情况也不止徐府一家,钱渊的妹妹都已经十三岁了也没起名,只有个小妹的称呼。
就连后来的万历皇帝一直到他父亲隆庆帝登基第二年,要立太子的时候才匆匆起了个朱翊钧的名字,那时候他都五岁了!
“嗯?”徐阶饶有兴致的抬头笑了笑,“记得去年她还仿放翁的卜算子填了新词,可惜只有半阙。”
这也是钱渊一力要抢人的原因之一,他真怕那两首放出去的诗词遍传天下,那不仅仅自己,赵文华和王翠翘都非抓狂不可!
不过到底是谁写的,这不是徐阶考虑的重点,他细细问起钱渊在后院的言谈、表情,皱眉苦思在心里不停盘算。
“老爷,转了年璨丫头已经十七了,不能再等了。”张氏忍不住提醒道。
徐阶今晚的心情明显很好,笑着问:“夫人看中的是顾家还是钱家?”
“顾家那位木讷的很,而且也没功名,据说去年连县试都没过,就怕是绣花枕头一堆草。”张氏精神一振,细细分析道:“不过好处是上头没婆婆,祖父祖母又都在松江老家,日子倒是能过得不错。”
徐阶还在心里不住盘算,随口问:“那钱展才呢?”
“长得俊,又是个举人,说不定今年就能中进士,但性子太傲,不好相处,只怕璨丫头以后受委屈。”张氏恨恨道:“两年前那事儿妾身可没忘!”
这是在说钱渊两年前拒婚的事,不过徐阶对此不以为意,其他人不清楚,但他是知晓的,这也是他觉得钱渊滑不留手的原因。
“性子太傲,不好相处?”徐阶摇着头笑吟吟道:“如若真的性情乖张,如何能广有人脉,随园如何会宾客盈门,他钱展才如何能名扬天下为人称颂。”
张氏听出了丈夫话中的倾向性,犹豫着说:“但是璠儿,今天被气得……直到现在还在跳脚呢。”
“和他无关。”徐阶可不在乎儿子怎么想,笑着说:“展才临走时候,还说过几日让人送些松江糕点来,让你一解乡愁。”
“那……那他是有意?”
徐阶沉吟无语,这时候突然有敲门声响起。
“老爷,夫人。”一个婆子端着盘子走进来。
“怎么了?”
“钱府送了糕点来,几位少爷都喜欢吃,四小姐让老奴留了份送来让老爷夫人尝尝。”
婆子恭敬的放下盘子出了门,徐阶笑着看了眼张氏,后者无奈的摇摇头,八字还没一撇呢,心儿都不在家了。
特意让下人送了份来书房,自然是徐四小姐在暗示什么。
这对张氏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但对徐阶来说,这是钱渊给出的暗示。
张氏赌气不肯吃,徐阶倒是尝了口,软绵入口即化,甜香四溢,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以前好像没见过这般糕点。”徐阶将剩下最后一点点推给张氏,“松江有这种糕点?”
张氏尝了尝抿嘴道:“没见过……据说钱家子擅厨,三年前亲手制的月饼在华亭名气不小。”
“这么快送来……”徐阶喃喃低语几声,算算到现在也不过三个多时辰,连第二天都等不及了。
看张氏两口将糕点吃完,擦擦嘴又要问,徐阶挥挥手道:“此事让为夫再想想……钱展才虽才双十,但心思深的很,之前的拒婚其实算不得无礼。”
“他虽然只是个举人,但在朝中分量不轻,联姻之举……不可轻举妄动。”
张氏想了想试探问:“老爷是怀疑,钱家子只是想靠上来?”
徐阶在心里盘算了会儿,“难说的很,之前拒婚,又和璠儿闹了一场,突然态度大变……”
“妾身倒觉得老爷多虑了。”张氏笑道:“年少慕艾亦常事,刚进后院那钱家子虽然恭敬有礼,但言语间可硬气的很,还将潘家拿出来说事。”
“还是璨丫头那两句诗镇住了他,翻翻史书,类似的事数不胜数,只不过这次是男女颠倒。”张氏掩嘴笑道:“虽然那张嘴实在尖酸,但比起来,顾家那位实在逊色太多。”
徐阶想了想,嘴角也流露出一丝笑意,的确,如今有心人谁都不敢将钱展才视作寻常人物,但毕竟他才二十岁。
张氏不动声色的收拾东西退出书房,径直去了小楼找女儿。
“放心吧,钉子都敲的死死的了。”张氏低声道:“日后谁都不敢拿这事说嘴,那丫头呢?”
“早回去了,那金步摇她没要,只讨走了只画眉。”徐四小姐扶着张氏坐下,“小七也说了不会跟着去……”
“谅她也不敢说什么。”张氏笑着说:“你父亲还没定下来呢,如果是相看,应该就在正月,到时候别穿的太亮,雅致一点才好。”
“嗯嗯,都听母亲安排。”
“顾家那位到现在连个童生都不是,钱家子已经是堂堂举人,两个月后可能就是两榜进士,你父亲也颇为看重他,长的又俊,还有一手好厨艺,当时良配。”
的确,才二十岁就名扬天下,广有人脉,简在帝心,又颇有手段的少年郎,钱渊算是这个时代不折不扣的金龟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