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虞大捷第二日,徐海遁逃出海,胡宗宪和钱渊在篡风镇不欢而散,迄今一个多月了,明枪暗箭,你来我往,最终还是钱渊技高一筹,再加上汪直适时的送上徐海首级,胡宗宪被逼只能选择招抚。
既然下定决心招抚,胡宗宪也不扭扭捏捏,再做什么手脚,别说能不能成,得被人小瞧了。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钱渊展现了他在朝中的实力,或者说对嘉靖帝的影响力,在这种情况下,胡宗宪不愿意和钱渊彻彻底底撕破脸。
所以,虽然汪直庞大的船队盘踞在舟山,胡宗宪还是大摆筵席为钱渊接风。
席间钱渊谈笑风生,笑容可掬,和谁都说得上话,对着唐顺之恭敬有礼,对着戚继光笑骂无忌,对着钟南勾肩搭背。
在场的还有不少宁波府本地名士,出身宁波的沈明臣一一介绍,最后指着身后的青年笑道:“家里的小家伙,颇为仰慕展才,求着带他来一睹尊容。”
“鄞县生员沈一贯拜见钱前辈。”
钱渊微微蹙眉,又一个名人,万历年间执掌朝政十余年,不过史书对其评价并不高。
这青年二十四五的年纪,四肢短小,个头也矮,但双目有神,脸上颇有刚强之色,这倒符合钱渊的印象,沈一贯在万历初期曾经一度和张居正闹得很僵,被闲置很久。
“沈朋友多礼了,年齿相叙即是。”钱渊眯着眼笑道:“句章公家学渊源,想必明后年捷报频传。”
“明年一试乡试,看他运气吧。”沈明臣摆手道:“日后还要展才照拂。”
“后年入京,径直去随园就是。”钱渊立即跟了句。
沈明臣和沈一贯都神色微动,如今随园已是名传天下,对松江、浙江两地的士子来说有着极强的吸引力。
一方面在于随园让人羡慕的科考成功率,另一方面随园士子都是松江、浙江两地出身,同乡抱团,是绝大部分初入仕途的官员的第一选择。
可惜钱渊不太清楚,沈一贯直到隆庆二年才考中进士,还是三甲快掉到榜尾的同进士。
宴席已经结束,钱渊又和凑过来的卢斌、侯继高聊了几句,此次大战发生在绍兴府,卢斌为此颇为担心,之前他还想以军功为父赎罪。
“象山全都收拾干净了”
“嗯,分兵驻扎在象山上的昌国卫。”卢斌点头道:“另外台州指挥使葛浩分部分水师驻扎象山上的爵溪所。”
“那就好,如若碰到倭寇来袭,迎头痛击就是,但不得出海追击,后面等我消息。”
钱渊交代了几句,又和戚继光、俞大猷聊了几句,诸多武将纷纷起身告辞,留下来的除了总督府幕僚之外,只有台州知府谭纶,同知唐顺之,浙江巡按吴百朋。
偏厅坐定,下人斟茶进来,胡宗宪指着钱渊笑道:“明前龙井,展才就馋这口。”
“还不是要怪汝贞兄。”钱渊笑吟吟道:“这些年来,喝明前龙井喝顺了嘴,去年在京中,叔父都出口训斥,连徽州松萝茶都难入腹,结果这两个月断了粮……”
对钱渊知之甚深的唐顺之不禁微微撇嘴,这么多年了,还是牙尖嘴利……这是在说,你胡宗宪那么多年恭敬到明前龙井不缺,现在却要翻脸不认人。
环顾四周,钱渊笑道:“上虞大捷,诸君皆得赏赐,等招抚事毕,东南倭乱平息,朝中必有重赏,汝贞兄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胡宗宪脸色不变,心里松了口气,这话很明显,是在说招抚汪直这份功劳是你胡宗宪的,我钱渊不感兴趣。
“不对,不对!”钱渊故作疑难,紧缩双眉道:“汝贞兄如今是浙直总督,加兵部尚书衔,回朝……入阁……”
胡宗宪紧紧闭着嘴,他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入阁那是绝对没可能的,其他不说,以军功闻名,绝无可能入阁,等裕王登基,他攀附严嵩,更没希望。
咳嗽两声,钱渊苦笑道:“入阁恐怕希望渺茫的很……倒是能染指大司马。”
“不过杨惟约如今遥领大司马,兵部乱成一锅粥,杨惟约……还没出孝期呢。”
最近两年内,六部内部相争,最激烈的就是兵部,杨博都回乡守孝了,都能施展手段将继任者许伦、王忬赶走,重新将兵部尚书抢在手里。
人家杨博手段多着呢,胡宗宪还真没信心和杨博相争……关键是等倭乱完全平息,自己回朝,严嵩都要八十了!
厅内其他人都安安静静,面无表情的看着钱渊表演……啧啧,一个多月了,钱渊心头那口恶气总要出吧
早就商议好的事,你胡宗宪嫌功劳小,就要翻脸不认!
不给你一棍子,怕你以后都眼瞎!
“倒是进爵希望颇大,以文臣领军而封爵,本朝有王威宁和阳明公之例,汝贞兄有望继之。”
虽然到现在都没人接口,但钱渊谈性颇浓,滔滔不绝的继续说:“王威宁袭威宁海,得封威宁伯,阳明公当年于南昌新建破宁王大军,得封新建伯,汝贞兄……上虞伯……不太好听啊。”
“不过封爵亦常以乡梓为名,龙川伯……这个就顺耳多了。”
“汝贞兄以为如何”
厅内寂静无声,钱渊若无其事的拾起茶盏抿了口,“果然好茶。”
听起来都是好话,但在座的除了个别人,大都是心思机敏的人物,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皮里阳秋。
其他的不说,钱渊说的王威宁即王越,阳明公即王守仁,两人均以军功封爵,但下场都不太好。
王越攀附大太监汪直,封爵后仍然参与朝政,后汪直倒台,王越被夺爵除名。
王守仁也好不到哪儿去,虽然心学遍传天下,但亡故后,嘉靖帝剥夺爵位。
也就是说,如今是没有威宁伯、新建伯两个爵位的……直到嘉靖帝驾崩,隆庆年间才恢复了新建伯,王守仁长子王正亿承爵。
胡宗宪苦笑着放下茶盏,叹道:“久闻展才舌厉如刀,锋锐犀利,人所难挡,今日一试,诚不我欺。”
“招抚大事当前,却口舌相争。”唐顺之虽貌似老农,身材瘦削,却声如洪钟,高声道:“置大事不顾,你钱展才今日前来,就是来讨口舌便宜的吗!”
在场诸人中,除却总督府幕僚,唐顺之的官职是最低的,权力是最小的,但声望……却是最高的。
胡宗宪咳嗽两声换唤来蒋洲,钱渊也不再说那些刻薄话,细细问起汪直船队的规模,海商中的势力分布,以及船队的鸟铳、铁炮数量等等细节。
好一会儿后,胡宗宪才轻声道:“展才,汪五峰意欲在双屿或沥港商议招抚一事。”
双屿、沥港都不在舟山主岛上,前者靠近象山港,后者位于镇海出海口不远处。
“沥港吧。”钱渊很快做出选择,“命葛浩率水师北上,吴淞北山公率水师戒备,再令戚继光所部登船,汝贞兄与钱某携护卫百人足可。”
“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安全无虞。”
“台州指挥使葛浩擅海战,隔在主岛和沥港之间即可。”
“展才,朝中……”茅坤面带迟疑,选在沥港意味着要谈开海禁通商,朝中御史必有弹劾,而茅坤当年就是被御史坑得免官致仕。
钱渊长身而起,肃然道:“朝中诸公何知东南事,只有千日做贼的,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都在东南混迹,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不招抚,倭乱将旷日持久,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