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央哭笑不得,只好说:“他饮了不少下去,想要恢复清醒怕要等到半夜去。”
顾悦行道:“难道这种毒,就连人间界神官都不能解吗?”
络央回答:“若是中毒,倒确实能解的,但是这又不是中毒。这就有点难办了。也不是不能解......但是我们真的要把时间浪费在给他解毒上吗?”
络央忽视顾悦行的眼光在她身上的变化,继续道:“连月城的事情,终究不该和官府扯上太多关系。官府的事情,已经了了。”
顾悦行不语。
确实,官府的事情看起来确实是了了。否则,这个空城杀戮过去了那么久,等到等个城的血腥味消失,等到血迹浸染红土,等到艾子书书成,等到武林盟主选出,这座空城居然还是只有一个孤单单的孟百川。
再不熟悉朝堂汹涌也该明白了,很明显,朝廷那边,想要孟百川这条命作为整件事情的句点。
明白过来这个道理的顾悦行再度把视线聚焦到络央身上之后,也似乎明白过来络央保下孟百川的原因。他张了张嘴,却又把差点脱口的疑问咽了下去。
片刻后又开口,点了头:“说的也是,他是个累赘,只会添乱。”
顾悦行往孟百川的方向看了一眼,手下弹过一道指风,点了孟百川的睡穴,刚刚还在空气中乱抓的孟百川一下子安静下来,半张脸贴着地睡了过去。
刚刚洗干净的一张脸,猛然瞧去,好像初见之时。
不过这一次孟百川要幸运一些,他倒下的地方正好在墙角的阴影中,不至于被现在的日头晒死。
他现在死不了呢,顾悦行心想,已经死的不在这里。
***
已经死的人,在城北。
连月城是个很大的城池,若是慢慢的走过去,其实是要花去一些时间的,唯有的好处就是连月城的街道很正,中间主道从北门直通南门,瞎子都不会走错。而当时孟百川率领的军队也是从这个顺序入城,也是从这个顺序出的城。不同的是,孟百川率军入了城,之后,南出,就没有了将军。
连月城的城池朝向颇为有意思,其实以连月城的规格,应该有四道城门,东西南北,但是连月城却只有南北两道城门。顾悦行听说过一个说法,宋国武将有一种惯例,兵士不走弯路,直来直去。据说这是武将在战场上养成的习惯:为了保证战场厮杀的时候战马勇往直前,在每次交战的时候为首冲锋者都会把座下战马的眼睛蒙住,战马看不到眼前乱刀景象,只一味随着号令往前冲,骁勇战士,冲破对方人墙之后,手上的刀刃都起了卷。
而之后,兵士不走弯的规矩也就留下了。同时,还有一个规矩,进城的将士,不走东门,因为如果东门,势必要从西门出。西的方位,不吉利,令人想到西天。
所以,除非屠城,否则不会有将军带领兵士从东门入城。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连月城居然一开始就没有建东西门。可是有什么用呢,即便是不让将士走西门,城里的百姓还是上了西天。
艾子书中只写了孟百川的罪行,其实并没有写到原因。艾子书惩罪有的时候也不需要原因,因为这世间本就有太多无法让人想通的事情,也有太多披着人皮的恶魔,杀人不需要理由,同样,惩罪也不需要因果。非要找到因果,人命是因,伏法是果。
这是江湖上的规矩,也是作为武林一员的顾悦行坚持的道理。
而络央并非是江湖中人,她似乎,想要带着孟百川去寻找真正的因果。
朝廷为什么要下令屠城呢?这个命令,到底是以什么样子的顺序到达孟百川的手里呢?为上者并不可能亲眼来到连月城见证什么,他们只能通过层层上报的信息来做出判断,所以,倒是是什么顺序?是为上者通过层层传递的消息做出了屠城的判断?还是屠城的请令一层层传递到为上者的面前,被盖上了同意的印章?
孟百川这个人,到底在这件事情上起到了什么作用?他是个只听命令的傀儡,还是一开始上报的始作俑者呢?这个疑问在顾悦行接到艾子书之后他从未想过,在一天一天的等待孟百川咽气的时候他也没想过。
而在眼下,他带着络央从南门往北走的路上,心口忽然堵得慌,好像刚刚中毒的不是孟百川而是自己一样,那口气横冲直闯闷地他要透不过气来。
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顾悦行依然秉承着君子风度,提醒络央一声:“洛姑娘,收紧些,要起风了。”
他示意了一番络央的帷帽。
话音刚刚落地,眼前清晰景象立刻漫上了一层尘,确实是尘,连月城每日到了正午时分就会起风,城中不常落雨,又多细小尘土,每次起风都会将连月城笼罩在扬尘中。时间也不长,大概一刻钟左右,但也足够消除路上左右的痕迹。
顾悦行也是因为如此,才奇怪那几具尸体的出现的。
“我们昨日离开连月城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尸体,而且离开的时间接近日落。我发现之时是日升,连月城一天的天气变故我再熟悉不过,每日可以掩盖足迹的时间便就是正午这一场风尘,但是那尸体出现应该是日落之后日出之前。却无任何踪迹。实在是奇怪。”
顾悦行一连说了好几个奇怪。他也在面上蒙上了一层面巾,说话的时候语气闷闷的,像是发自内心的困惑。
“如果是个江湖高手,那就更奇怪了——吊死的那些人明显就是普通的百姓,一点武功基础都没有,需要出动江湖高手吗?”
络央顺着他说道:“如果你推断的东西成立,那我们还是不要过去为好。”
她虽然话里说“我们不要过去”,但是脚下没停。
停下的反而是顾悦行,顾悦行停了下来发问:“为何?为什么这么说?”
络央也停了下来,转身,她和顾悦行保持了三步的距离,因为顾悦行问出这一句话是三步的时间。古有曹植七步成诗,如今顾悦行迟了三步,解不开一个在眼前的困惑。
络央道:“一个很寻常的凶案现场,加上一些不寻常的线索和疑点,这种种迹象难道不表明这是一个陷阱吗?而是是针对你,或者是我的陷阱。”
络央进一步解释道:“能够探查出来这些古怪,要么是心思细腻可洞察细节之人,要么就是武功出类拔萃,至少轻功可以和那个布置凶案现场的人比肩的存在。否则要么像呦呦那样联想,要么,即便是看出古怪也没有能力继续往下查。”
络央看他,隔着帷帽歪了一下头,问他:“所以,明知道陷阱,顾盟主,还去不去?”
顾悦行往前走了三步,追上了落后络央的距离,道:“既然陷阱都挖了,辛苦对方连夜动手,我若是不去,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他迎上眼前迷乱的风沙,走进了尘埃里。
顾悦行心中明白,这一场尘埃,是他自己主动等到的。
那一天他来到连月城的时候正好日落,他懒洋洋的在月潭镇借宿了一宿,第二天一早才懒洋洋的赶到已经变成了空城的连月城里冲着在对着空屋磕头的孟百川读了半本的艾子书。其实他当时即便是照本读完再下手,也赶得及回去月潭镇吃晌午饭。
但是他偏偏没有。
偏偏在屋顶发呆的时候一个扭头,被忽如其来的风沙扑了个满面。
***
景象没有变。人依然吊着。一路走来,地面上依然干干净净,风沙已经落去,一刻钟,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即便是刚刚真的有人接近过存在尸体的房间,此刻也看不到痕迹。
其实早上的时候顾悦行已经觉得眼前景象十分的渗人了,如今正午十分,日头顶天,地上看不见自己的影子,老话说,这个时候正好阴气最重,影子最脆弱,一不留神就会丢了影子(魂)。所以才会有小孩被大人按着在家里午歇,睡不着也不准出去,哪怕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发呆;也有人说正午是阳气最盛的时候,这个时候如果斩首犯人,必然魂飞魄散不得超生。两个说法都有,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但是两边说法都是绝对,以顾悦行的江湖经验,绝对往往象征绝路,做人凡事应该留余地,倘若对方拍胸脯和你保证这事一定成一定妥当,那这事多半要砸。
而正午时分出门,打一把伞,既可以保护影子,又能防止中暑,算是中庸之道了吧。
这一招真是聪明。
顾悦行看到那个门口打着伞的人的时候,差点要一拍脑门懊悔自己怎么不带一把伞。
而事实上他在看到来人的一瞬间,脚下一动身形已经移动到了来人三步之外,这个距离很客气,既不冒犯,也能表明来意施加压力。
“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顾悦行实在是想要客气一点,但是现实情况却不容许,在此情此境之下,总不能是观客过来游山玩水的吧?
听到顾悦行的质问,来人好像才察觉他们的存在一般,将手里的伞微微偏移了几分,随着那面素色伞面的移动,来人露出自己一身星蓝色交领长衫,锦带束腰,打扮的江湖不江湖,纨绔不纨绔的。
话虽如此,顾悦行也承认此人高俊挺拔,面目英秀,一双露出的眼睛朝他投来淡淡一撇,冷的就像之前空城上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