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总是贪婪的,永远都不只足。若是一开始朱二就带着能够负担的了的黄金上路,也不至于落得个这样的一干二净的结局。
然而朱二现在依然不明白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错。周围吵吵嚷嚷,朱二成为了那一片喧哗中唯一愤怒的火苗点。甚至无暇分心去看家园的葬送。
直到有个孩童的尖叫压过了大人的吵闹:“爹!咱家的院子!.......爹!停下了!”
“墨点”扩大的痕迹,在那个孩子尖叫的声音落下的同时,居然停下了。
偌大的坑洞停止了外扩之后,形成了一个硕大的,几乎要不见边际的黑洞,里面的黑色粉尘还在滚滚涌动,宛如并不平息的,游淌着魔鬼的湖泊。
看来地坑的范围,只到一半的月潭村,以那片新挖出来的,在朱二口中是供奉给周至柔的莲湖为界限,一分为二。莲湖被吞没湖中的水一下子就没有了踪迹,硕大的莲叶,几乎不见影子的莲花,全部不见了。同时不见的,当然还有朱二的那一箱子黄金。
可笑的是,那朱二的家,还好好的在原地。也就是说,如果朱二没有带着黄金出走,而是只带走老娘,他还能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
这样的事实,不管朱二怎么调整心情去想,都只能懊悔的捶胸顿足,嚎啕一片。
周围的人什么心情的都有,甚至有那么几个,面上的得意挡都挡不住,被一边冷眼旁观的看在眼中。
络央叹息一声,道:“都说这世上人要财不外漏,却又说应该炫富隐贫,我实在是不懂。不过现在好像又懂了一点点。”
谢明望扭头,看络央依然是一脸似懂非懂的表情,便笑道:“其实你还是不懂。说的直白些,就是如果要安慰一个倒霉鬼,再没有比让他看到别人比他更倒霉来的安慰了。”
是这个道理。与其劝慰一个家财尽失的人所谓的“千金散尽还复来”,倒不如让他看看这世上还有活活饿死的人,或者路边乞丐,亦或者缺胳膊短腿的,更有效果。
虽然听起来很黑暗,可是这才是人间啊。
络央不是很喜欢这样的人间。
谢明望也不喜欢,可是正是因为有对比,才能衬出人间的美好难能可贵,衬得出君子坦荡,衬出清官磊落,衬地出英雄无畏。
大概也有人说,这世上良善之人,不必那些污垢着衬托。可是真的如此吗?一张白纸当然很白,可是如果要显得白纸非常白,没有比把白纸放在一片黑纸中能能表态的了。
谢明望说:“人间就是好啊,什么人都有,就好像这山林一般,野兽也有,蚊虫也多,悬崖峭壁风光独好的同时一定伴随险峻重重,这样才能够显得药材珍贵。高山不易攀,才知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痛快。即便是武林高手轻松攀上,那武林高手的一身轻功也不是天生娘给的呀。都不容易。真好,很多东西,都不是容易得到的。”
络央道:“人间界的东西也并非如此容易得到啊,学识,本领,医术造诣,都要刻苦修习。”
“不一样的,”谢明望躺平,仰面看着天空,他脚下对着的地方正在陷落,耳边一片是对着家园覆灭的哀嚎,而他的眼前却是碧空蓝天,对于旁人的痛苦挣扎,作为人间界理应悲悯的医者,他却只觉得吵闹,“人间界的一切,对比人间俗世,就显得虚伪。——我们又不是神仙,大家都在同一片土地上走,都要吃喝活着,那么端着做什么?我实在是想不明白的。”
络央道:“想明白这些要做什么呢?每一个地方如何活着,用什么姿态活着,大概都是根据对方身处的渴求来决定的。有的百姓渴求吃饱穿暖,有的江湖人渴求扬名立万,有的官员渴求建功立业,他们的渴求不同,自然姿态也不一样。就好像老虎和兔子。”
谢明望稍稍抬起一点头,看她一眼。就在络央以为他要问她是要做兔子还是老虎的时候,谢明望却端出一脸的正式来,说:“朝华,你别当兔子。”
他叫她朝华。
一脸严肃。
络央不解其意,只是看他,她脸上一定是困惑重重,她说:“人间界的神官,怎么可能是兔子呢?”
即便如今是弱肉强食的世界,这人间界也从来没有站在过弱者的角度上。谢明望这话,说的她十分的困惑。
大概是因为她的困惑实在是太明显了,谢明望的表情千变万化,最终化为一声叹息,又躺了回去。
***
那边吵吵嚷嚷,若不是估计着孟百川的威严和顾悦行手上的宝剑,估计就要动手了。
朱二一改之前在顾悦行面前的维诺形象,大概也是因为钱财失去,落得一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开始叫嚷起来:“都是因为这些江湖人!不知道来这里是什么目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惹得天怒人怨,看看,老天爷怒了!所以打开地府大门,吞没了家园!”
顾悦行和孟百川把络央和谢明望挡在身后位置,络央和谢明望二人仿佛自带结界一般,对那身边热闹就真的是个当做热闹。村民似乎也看不见他们,自顾自的冲着孟百川和顾悦行要“讨个公道”。
谢明望像看热闹一样把朱二的言行和举止都收入眼中,笑道:“这个人好像是村长,倒是屈才了,怎么不去当个神棍?或者去了江湖,凭着这一口胡说八道,也能捞个三流的江湖百晓生当当。”
谢明望没控制自己的音量,被朱二听到,不知道是这句话中哪一句戳了肺管子,直接气的朱二暴跳如雷就弹到了这边,骂道:“什么江湖!你道我是稀罕?我呸!江湖江湖,说得好听,那叫大侠!说的难听,那就是三教九流!土匪!拿刀的都是江湖人!那土匪算不算!恶霸算不算!”
谢明望回答道:“土匪恶霸,大概是不算的吧?”
谢明望也只是据实回答,他其实也分不清楚江湖和绿林好汉的边界,但是这一句平淡的话,不知道怎么的,被朱二听来,却像是在轻视,反驳,总之就是语带嘲讽,也不知道是怎么听出来这个意思的。
朱二嚷道:“怎么区分!为何不算?就因为土匪恶霸生的丑?就因为眼前这个生的整齐?怎么,江湖也看脸?”
谢明望奇道:“为何不能看脸?”
朱二给愣住了,他没料到谢明望能承认江湖是个看脸的这个说法,他自己都是胡诌的。
谢明望一本正经道:“你要知道官场都是看脸的,官府中的官员都要面白体正举止大方得体,稍微有些不那么平整的,即便是才高八斗都会失去面圣资格。为何啊,因为说法就是官员是朝廷的脸面。这既然为官者是朝廷脸面,那江湖上行走的江湖人士,难道就不能算是江湖的脸面吗?”
趁着朱二卡壳,谢明望继续往下说:“至于土匪恶霸的脸面......人家本来目的一就是想让人闻风丧胆的,所以生的丑些,凶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朱二还想要说些什么,一边的孟百川就打断了朱二,说道:“江湖人来这里,只有江湖人的事情,人间界的来此,也是人间界只有安排,这里是宋国的领土,只要是宋国的臣民,皆可自如来往,江湖没有界限,江湖人也是人,平日里行走江湖,日常关起门来过日子,大家都要吃饭喝水。怎么就要另眼相看?”
不知道是因为孟百川生的实在是威严,还是朱二等众人敏锐的感觉到了孟百川身上散发出来的关于朝廷命官的气息,朱二一句话都没说,非常顺从的骂骂咧咧的被他的老娘和其他的村民给拽走了。
月潭村没了大半,索性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那些鸡鸭鹅要比人更早的知晓危险,除了算在棚圈中的若干猪牛之外,其他的家畜逃的比人还快,毕竟那些鸡鸭鹅和猫狗是不需要携带家产的。哪怕是那只钓着幼崽的猫,都有足够的功夫把幼崽咬叼到安全地带去。而至于房子,房子他们大多都已经搬到了月潭镇上去。之前回来村中,是因为难舍故宅,如今天意安排,舍不舍的,也得舍了。
而既然已经公开了身份,索性就懒得回避,顾悦行一怒之下,也去了月潭村,寻了那家酒楼,大大方方包下了一整层的厢房。
顾悦行忙前忙后的。安顿了络央和谢明望,又回去接回了木呦呦,木呦呦到了客栈,见到完好无恙的络央,激动的抱着络央大哭了一场,之后才忙不迭的去厨房烧水做饭,准备给络央梳洗梳洗。顾悦行下楼的时候,络央和谢明望还在对着那一个头骨和一堆骨头渣子研究。
顾悦行又看了一眼谢明望,这个时候的谢明望,又成了初见时候的那个年轻的公子。如今是大白天,他们却关闭了窗户,一丝缝隙都不留,络央举着一盏油灯,缓缓控制手中光线拂过骸骨,雪白骸骨反射出明亮灯火。
大家都很忙。包括孟百川,忙着呼呼大睡。
他也不懂这些,正巧小二上来送热水,他也就找这个借口“功成身退”了。
小二还是那个小二,依然殷勤的很,客气的很,手脚麻利的给他准备洗澡水,麻利的给他送来了采买到了新的换洗衣裳。这家酒楼他不算是陌生。之前等孟百川死的时候时不时就过来梳洗一通,占个一个时辰,付一天的房钱,哪家客栈都爱他这样的客人。
结果他这么好的客人,还有人想要给他两次三番的下毒。
顾悦行让伙计不光是采买了自己的衣裳,连带着孟百川,络央,谢明望和木呦呦的衣裳都一起准备了。他不清楚人间界有没有什么自己的规矩,就好像神仙穿无缝天衣那样,人间界也有自己的专门的衣裳之类,但是木呦呦明显就不是人间界的弟子,顾悦行估计木呦呦就是络央在路上遇到的孤儿之类,见到不忍心相救了,结果遇到了个小粘牙糖。
不管怎么样,十几岁的小小少女,饿的面黄肌肉也就算了,总不能连一件花衣裳都没得穿。于是这次的重点就给了木呦呦头上,叫店里另外一个老成点的伙计特意去买十几岁小姑娘爱的,鲜艳娇嫩的衣裳,当下小姑娘喜欢的绒花,丝线,还有什么胭脂水粉或者甜食,能买的都买。
那个伙计也麻利,于是就光木呦呦的东西,就装了一整个包袱。顾悦行很满意,着实好好搭上了那个老伙计一笔。看得最初那个年轻伙计手下一抖,凉水多倒了半桶。
顾悦行洗的神清气爽,他觉得这一通梳洗下来,是实实在在刮下去了半斤的灰土,整个人都飘忽了起来。他步态轻盈的下楼去点菜,到了之前和络央一起喝茶的二楼,却见之前那个位置上已经有客在。
等到顾悦行看清楚那个客人的脸的时候,差点要拍手:“陌兄!”
那不就是之前帮他用引路香找到络央和谢明望的陌白衣嘛!
陌白衣此时换了一身银鱼白的衣裳,配着白玉的禁步,墨一样黑的发间发带在阳光下银光闪闪,似乎是掺杂着银丝,整个人金尊玉贵的在朴实的客栈中淡定的喝茶。
陌白衣也见到他,朝他大方一笑,邀他落座。
顾悦行也不客气,坐了下来。一边的店小二立刻上来添上了茶具,还殷勤的端来了两叠蜜饯和新鲜的糕点。
顾悦行刚刚在一旁看陌白衣那个画面,觉得实在是违和,他原本不觉得这个酒楼简陋,结果陌白衣一来,立刻衬的这个酒楼破败不堪摇摇欲坠。
可是看看周围在此吃喝的客人,没有一个如他这样,觉得这个画面别扭又违和的。
顾悦行想起了他之前的困惑,觉得既然遇到了陌白衣,不趁机解一下迷惑实在是吃亏,就开门见山道:“陌兄,我有个事情,想请教你。”
陌白衣看他一脸严肃,觉得问题一定挺长,于是给他倒了一杯茶,让他润喉,慢说。
顾悦行等不了,一口烫茶半杯下肚,烫的他吱哇乱叫,连带问题都是冲着出来的:“你们人间界的弟子,是不是会什么妖法?就是男人看男人,和女人看男人,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