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以全套姜金号金器作为陪嫁的小公主最终没有等到她的大婚,就在她及笄的那一年,宋帝撕毁盟约,挥军南下,渡过颂雁江把战火烧到了南燕。
而那个时候的南燕,正值全民供佛的最高峰。
当时的南燕国力已经开始走向了凋零。最后的一位皇帝皇雍安帝却毫无作为,他的亲生弟弟鹤丘比他更没用,雍安帝战战兢兢坐在帝王之位上,茫然惊恐,不知道从哪里去寻找救国之法。眼见南燕时常遇到荒年灾荒,水寇山匪,甚至大荒。他想不出有用的办法,最后,只好寄托于神灵。
他成了南燕建国以来,最为虔诚修佛的皇帝。偌大且华美的宫城,开始升起冉冉香火,无数的僧侣在宫廷中堂而皇之的进进出出。当时南燕的百姓甚至有了一直说法:看一户人家是不是命好,要看那户人家生的儿子头圆不圆,因为如果头圆,表示这个孩子合适送到庙里当和尚,剃光头,穿袈裟,背经文。
那个时候南燕重视僧侣,几乎到了每个月都会开法华会的程度,高僧诵经的时候,会挑选容貌漂亮伶俐,面相圆满如朗月的小沙弥坐在高僧的前面当小佛童子。而一旦成为高僧的随行童子,不管是在寻常百姓家中还是在高门大户中,都是一件脸上添光的事情。
南燕在亡国的最后几年,贫苦人家已经将当和尚视为了一种比科考参军更为有前途的职业。
如此的一个佛国南燕,在宋军拼杀而来的时候,那些将士拿木鱼的手势都比拔刀娴熟。
存在了将近两百多年的大燕国,最终在小公主十五岁的时候变成了过去式的南燕。之后的事情,民间的百姓就知道的不多了。
但是不代表顾悦行没有耳闻。当年,在宋国皇宫的小公主得知了自己的父皇母后殉国,皇族亲眷葬身火海的真相之后,凭着一股子劲,居然刺伤了她的未婚夫,当时宋国的和亲皇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听闻那位和亲公主的下落了。
或许是死了也不一定。
毕竟她一个亡国公主,不在敌国皇宫中伏小偷生,反而行刺皇子,那么弱小的一个贵女,即便是当时没有死在乱刀之下,只怕也会凭着一腔刚烈自刎殉国的。
顾悦行当年很不理解那个小公主的举动,毕竟小公主当时十五岁,她的未婚夫也才十六,能左右什么事情?做这一番傻事,也可能就是凭着一股对宋国的言而无信和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双重恨意。
在这之前,顾悦行一直没有什么证据觉得那小公主是死了,如今就连她当年的嫁妆都流落到了民间成为了民间收藏和炫富的存在,宋国皇宫居然会让这样的东西流出皇宫,若是没有上头人的默许,底下的人只怕根本不敢做这些事情的。
所以,那小公主不光是死了,只怕还被记恨着。
顾悦行会如此联想的原因,直接原因就在于那位被小公主刺伤的未婚夫。
那位皇子大难不死,现在的后福就是成为真正的控权者,他就是现在的那位朝廷鼎鼎大名的掌政王爷赵南星,当今的小皇帝赵京墨的亲叔叔。
当今的这位小皇帝,其实也挺算是大名鼎鼎,他是宋国建国以来唯一一个,父在,子上位的一个例子。
赵京墨的父亲并没有什么治国才能,不管是外貌还是性格上也实在是算不得出挑。一个平平无奇的爹,并没有什么幸运出个好笋,他身下的儿子也各个都是一样,一看就是父子一脉的那种。甚至来说,赵京墨有很多担得起大任的叔叔们,而偏偏,他被选中还是因为他爹。
他爹有一个当时在位皇子中其他人都望尘莫及的本事:就是强大的生育能力。
在一众清心寡欲甚至有两个长公主都直接看破红尘出家的众多皇子皇女中,这个性格老实温和,模样不俊不丑的皇子,从大婚之日开始就接二连三的开始生儿子,妃子生完侧妃生,侧妃生完妾室生,就连偶尔雨露沾了一下的王府丫头,肚皮都能争气的鼓起来。
皇家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开枝散叶。
原本宋帝并不太过于的相信神灵之说的,可是对于宋国吞并南燕之后,他的皇子皇女居然接二连三的开始无欲无求甚至看破红尘出家......这连国师都无法详解的事情不由得就令宋帝梦魇。甚至有人说,那位雍安帝之所以一头碰死在神灵面前,是以血下了毒誓,要以另外一种方法,让赵氏亡国。
这就危言耸听了,宋帝第一时间就把这种谣言掐死在襁褓——也确实是赐死了不少人才堵住了这些传闻。
没有什么比延续宗祠把江山代代攥在手里更重要的了。大的已经冥顽不灵为时已晚,那就选小的,坐不稳龙椅也不要紧,他身边那么多有才能的叔叔,一人一手,都足够把这个小皇帝的龙椅扶的稳稳的。
亏了他那几个连夺嫡都还没有来得及夺一下就摇身一变成了亲王的叔叔们,小皇帝的龙椅确实做得安稳极了,动都动不了,小皇帝不光是动不了,就连脚都没法着地。
顾悦行一直觉得,这宋国皇室,早晚要来那么一出。可惜小皇帝虽然年轻,赵南星更加年轻,小皇帝想要凭借年岁熬死自己的叔叔只怕是不可能了。他如果聪明学着自己的爹那样当个逍遥皇帝,或许这一辈子也是快乐似神仙了。
可是都走到这份上了,谁乐意去当个至高无上的傀儡呢?
这都是朝堂的事情,和他这个武林盟主又有什么相干呢?
距离京都十万八千里的顾悦行,也只能在一个废墟之地对着曾经眼见过帝都繁荣的金鸟笼叹息一声。
***
如今在他眼里,那金鸟笼还是金鸟笼,即便落于民间都不会有人不识货的。不知道那笼中的金鸟如今下落何处,但是那金鸟即便是再金碧辉煌价值连城,也不如眼前这只玄凤。
“你是活得啊......我对那金子打的鸟说话,它会理我么?”
他把手指从笼子的缝隙伸进去抚摸玄凤的羽毛,那玄凤一点也不怕生,甚至十分的亲人,它极其舒服的任由顾悦行从头到尾巴的顺毛抚下,十分的舒服。若是顾悦行慢了些或者停下,它还要啄他一口手指以示催促的。
这只玄凤看着也是主人家精挑细选出来以配这个金笼的,生的十分好看,每一根羽毛都十分的柔顺,一点瑕疵都没有,就连爪子都粉嫩的比成色最佳的碧玺还要透亮。
顾悦行越看越是喜爱,想着这若是在平日里,绝对是要带回家让仆人精心养着的。可是如今,他并不要归家,自己尚且不知今日下榻何处,还带个鸟雀,就大大的不该了。
不该这个金笼,到底要如何处置,实在是令他头疼。
丢这里吧,暴殄天物,带走吧,又太过于显眼。何况这又不是他的东西,若是孟百川在这里,他还可以甩给孟百川,让他上交朝廷,好歹价值连城,正好查一查这宫中东西,是怎么流到民间成为百姓炫耀的宝器的。
偏偏孟百川跑的太快,挖走了那些黄金倒是一回事,怎么就没过来搜搜这周围村镇呢?这周围村镇,随便一处就能发现姜金记的鸟笼,那么如果是这样,再搜一搜,搞不好金床银碗也不是没可能的。
可是这一切属于孟百川的活,凭什么要交到他手上呢?
他凭什么又要管呢?
就算是要管,也要有个理由给他吧?
顾悦行忽然淘气起来,轻声自言自语一番:“如果我把这只小黄鸟放出来,它非但不跑,还落在我的左肩,我就帮这个东西物归原主去。如果它跑了或者落的不是我的左肩,那我就当没看到......了不起,我就挖个坑把它埋了——反正这金子,想来也是出自守山族,都是土里的,那就还归土里去。”
他说完偷笑一下,然后打开了鸟笼。那鸟笼做工十分的精细,就连鸟笼门的锁扣都是梅花纹路,轻轻一按门就开了。
小玄凤在笼子里歪头,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悦行轻轻在笼外勾了勾手,那只玄凤似乎是非常熟悉这个动作一般,飞快的跳跃了出来,煽动翅膀,非常轻巧的落到了顾悦行的手上。
它的小爪子有非常尖利的指甲,像很细很细的刺,轻轻挠着他的手指,很痒,让顾悦行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玄凤鸟不知道顾悦行为何发笑,睁着一双黑豆一般的眼睛看他,顾悦行也打量它。
就这样安静对视了片刻,顾悦行轻声说道:“你自由了,小家伙。”
说完手一举起,再一个巧劲上抛,那只玄凤就顺势飞起,它好像直到飞到了半空中,落到了那个矮墙上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金笼得到了自由。玄凤在矮墙上看了看顾悦行,又看了看天空,迟疑片刻不久,便震翅飞走了,它如同一只轻盈的光,一下子就不见了。
顾悦行看着那消失不见的黄鸟,心中涌起一股情绪,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叹出的这一口气,算不算是如释重负。
***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手中话本这一页的走向正好写到这一句话,温柔多情的书生初次在长亭之外遇到偷偷溜出家门踏青的小姐,那小姐粉面含羞声音脆甜,偏偏憨憨的书生却还一口一个兄台的待之。他们饮酒,赏花,谈古论今。又看到亭外黄雀,便有了书生大笔一挥写下这两句。
书中的书生和小姐兴致正浓,即便是鸟雀叽喳,也觉得是在鸣唱。
而对于眼下的陌白衣来说,他只觉得吵闹。
窗外鸟雀为了争夺一个枝条在吵闹,似乎是在抱怨对方不肯退让一步让自己躲进阴凉处,那外头艳阳高照眼看着肉香都要出来,明明那么大的树荫,别说两只鸟雀,即便是一窝都能待下,非要独占,这独占的结果,就是一只两只,都得不到那方庇佑。因为不过转眼,晴天就被乌云笼盖,天幕之上沉重地轰隆隆,阵阵惊雷伴随劲风而来,惊得园中花木枝头乱颤,淅淅沥沥的雨一点一点打在屋瓦上,青石板上,从星星点点逐渐变为一场意料之中的急雨。
陌白衣看到,那两只争夺凉荫的鸟雀,还未争夺个高低,就被淋成了两只炸毛的鸟雀,灰溜溜的跑了。
屋内挤进一袭带着雨天泥土的风,风中裹挟着一股明显的泥土的味道,在房中乱窜,吹得书卷乱翻,在房内唰唰作响,几扇窗撞在墙上,哐当作响,这响声不过几下就被止住,听动静,应该是赶来的小厮侍女固定住了窗户。
但是窗前正站着发呆的陌白衣,侍女们一时之间也不敢决定倒是关窗还是不关。
若是不关吧......这风向,眼看就要卷着雨袭到了陌白衣的脸上了。可是这关.......陌白衣还站在窗前呢.......
众人都不敢再动作,默默的站在陌白衣的视线范围之外等候命令。
但是迟迟未曾等到开口。陌白衣似乎还没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屋外狂风乱作,雨水已经打湿了他手上握着的书卷,甚至有一滴已经滴落到了手上,可是依然没有让陌白衣回神。
侍女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硬着头皮开口。
就在这时候,救星驾到,院子里的的黑瓦白墙上忽然翻进来一个人,身手十分的伶俐,动作也潇洒,如果排除他浑身湿透的话。那人骑在矮墙上,面对被当成做包的境遇也毫不在意,伸手抹了一把脸,冲着那几个娇美的侍女眨眨眼,说道:“窗户不用管了,下去吧!”
侍女们偷偷看了看陌白衣,发现这时候陌白衣已经回过神来,同时他也发现了骑在墙头上淋雨的谢明望,微微笑了一下,转过了头,走了开。
侍女见陌白衣没有任何表示,便知道这是默许,急忙福了福后退两步准备离开,忽然又被谢明望叫住,谢明望依然骑在矮墙上淋雨,叫到:“这雨天,合适听曲!去,叫你们府里的伶娘子给我在月门亭下,唱一首雨霖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