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悦行一脸诚意,赵南星也是确实能看得出来他不是客套,可是正是因为这个才奇怪啊,哪有人忽然发现自己身上背负着自己祖父留下的恩情,还是随着岁月流逝叠加的翻倍的恩情,还十分愉悦的呢?
赵南星心中喟叹,只觉得.......又是神官,又是利滚利一般的恩情,这顾悦行,真的会很忙很忙啊......
很忙很忙的,还有一个人,他急火火的冲了进来,然后招呼都来不及打一个,就忙忙的问:“为什么什么?什么恩情,什么报恩,是那种如果救命恩人生的如花似玉就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如果救命恩人差强人意就来世做牛做马的那种报恩吗?”
顾悦行:“......”
赵南星:“......”
短暂的沉默之后,顾悦行才看清这个白衣黑发,在夜晚忽然出没如同女鬼令他差点拔剑的来者的脸:“谢.......医师?”
这时候,谢明望也梳洗完毕,他还惦记着后续的事情,于是连头发都没有来得及结好就忙不迭的冲来,结果正好听到了一些话尾。
对于为何江湖的顾家怎么能欠恩情欠到陌白衣,不对,现在应该称呼一声赵南星,欠到赵南星身上,这还得算是利滚利的一笔账。
毕竟当年顾悦行的祖父想要报恩也无能为力,而赵南星的祖母,又根本什么都不缺。于是只能静下心来,眼睁睁看着这恩情如同利滚利的欠款,滚到顾悦行面前。
谢明望对这一类的当年之事永远都觉得有趣:“你的意思是说,那位顾盟主的祖父,之前是宫廷乐师?”
赵南星说:“这不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么?顾悦行的祖父顾优青原名叫顾情,顾家当年世代都是梨园的琴师,顾家家风很好,无论男女皆通音律,且不光是在弦乐上有造诣,顾情还有一把好嗓子,文人墨客都以顾情能够为自己的诗文谱曲为傲,毕竟能够听到顾情开嗓的也就是那些人对吧?”
“知道啊,不是皇帝就是后妃,要么就是皇亲国戚。”
“顾情当年也算是京都红人,走到那里都是上宾,不过这前提都是在刚刚那些人之外。”
谢明望点头,心中明白。顾情当年的身份是宫廷梨园琴师,甚至连梨园管事都算不上。他算是世袭的梨园弟子,但是这种世袭有利有弊,利处就是不愁生计,即便是资历再差,以他家族的世故,也能在梨园站得住脚;弊端呢,就算是他需要“熬”,就和世代在太医院供职的太医差不多,哪怕是天赋异禀出众拔萃,也要从年轻开始熬,熬到岁数上去,然后才能“顺理成章”的坐上高位。否则若是破格升迁,一个年纪轻轻的小辈坐上首位,那让那些平日里叔叔伯父这样叫的世家亲眷和往来长久的熟面孔怎么看呢?
顾情当年看着风光,但是风光在外,总是在外人面前。到了内里,在皇室宗亲和达官显贵面前,他即便是上宾,也有随时被起哄高歌一曲的可能。不管是他情愿亦或者乐意,那滋味都变了调子。
但是,即便是这样,做为音律世家来说,也不会因为这个事情,就甩了这梨园琴师的差事不干,跑去江湖吧?
一个梨园,一个江湖,相隔的也太远了。他还不如相信孟百川有一天会挂印跑路落草为寇呢。
赵南星道:“坊间也只能这么传闻,顾家也只能这么说。谁敢把真事给说出去。”
谢明望来了兴趣:“真事是什么?”
赵南星一开始不肯说:“背后不议人长短。”
谢明望无语:“你都说了那么多了,还差这一两句?”
赵南星说:“我之前不是议论,只是阐述。”
谢明望说:“你讲出来当年的事情,也是阐述啊——阐述当年真相。”
赵南星毫不上当。
谢明望正想来个撒泼打滚纠缠不休,下一眼就看到顾悦行进来,他手里还提溜着一个傀儡,正是那个一直牢牢黏着谛听的小仙娥。
也不知道顾悦行用了什么法子才把这个小仙娥从谛听身上剥下来,但是能够看出来是废了一番苦功夫的。那小仙娥很像是和身后跟来的谛听打了一架差不多,一大一小的两个小人儿,都狼狈的要命。
更加可怜的应该算是小仙娥,它的牙齿被拔掉,一张嘴里垫了白白的棉花,张大嘴巴要咬人的时候,只能给人看到里面藏着一个白白软软的窝,里面甚至还放进去了一个纸团的小兔子,活灵活现,十分可爱。而且它整个“人”,也好像被弄了一点点的不一样。不知道要如何说,可是就是觉得,不一样了。
赵南星看了一会才恍然大悟:“哦,现在是嫦娥了。”
小仙娥变成嫦娥,嫦娥也是仙娥,也难怪一时半会的看不太明白。
一个原本凶巴巴的可以杀人的杀手傀儡,被捣鼓成这样可爱,可见是受罪不少。
对此顾悦行十分满意:“这样才漂亮,而且,没有姑娘家不爱兔子,等会儿神官大人来了之后一看,保证也喜欢。”
说到了神官,顾悦行在屋里四下张望一番:“怎么,神官大人还没有来?”
谢明望道:“姑娘家么,总是细致一些,哪像我们这些糙汉子,不拘小节。”
对此顾悦行赞同,他确实没见过谁家的披散着头发就到处跑的,除了稚童小儿。不过趁着络央未到,谢明望还是想要知道:“顾盟主,能否,解惑一番?”
顾悦行看到了赵南星的苦笑,瞬间明白了谢明望的迷惑出于何处。
其实这对于顾家来说不算是什么难以启齿的,难以启齿的应该是皇室。
顾悦行挑眉:“赵兄,可说?”
赵南星点头:“没有什么不可说的。”
顾悦行说:“那我就说了?”
谢明望抓狂:“说!”
说就说。
***
这事说来也巧,依然扯到了人间界。
不过慢慢来,人间界不急着很快出场。
先说当时的皇帝陛下,当时的宋帝,文治武功算是很不错,对百姓也算是仁厚,在位之时天下并没有发生什么灾荒或者战乱,很是得百姓爱戴的。这位宋帝少年继位,之后花甲退位,无论是才情能力功德,都值得在青史上大书特书的。不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位皇帝陛下,堪称完人,别的毛病都没有,对宫人也很好,即便是宫人犯错给他倒了凉水,他都不会责骂,同时也不好色,番邦或者南燕求好送来的美貌女子,他也只是好好放在后宫一碗水端平,敬重皇后,善待嫔妃,他几乎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他只是好人妻而已。
这位宋帝,莫名其妙,年少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悲惨的经历,长大后顺风顺水的坐上了龙椅,大臣矜矜业业,百姓安居乐意,后宫一片祥和,所以当时上到太后下到人臣百姓,再到后妃宫人,都不知道他这个爱好是怎么来的。
皇帝么,如同一个滚烫可口的热肘子,还是撒了金箔的那种。大抵是人人都爱的,当然,也有不爱吃肉的。他后宫有个贵妃,泼辣,刁蛮,醋意横生。偏偏,宋帝喜欢的要命。
说到那位贵妃,赵南星也很熟:“那位贵妃,不对,我应该称为太妃娘娘。太妃娘娘入宫的时候已经嫁过两次了。太妃娘娘的第一任丈夫是朝中一位武将的儿子,算是指腹为婚,之后,亡故。后来她又嫁给了一位朝中的文臣,据说那位文臣婚后日子过得苦不堪言,从新婚开始,脸上的抓痕就没有断过,同僚但凡问起,就说是被家里猫抓,或者是葡萄架倒了.......最后,那位文臣之妻声名远播,以悍妒。”
“之后群臣入宫参加家宴,太祖就留意了一下,想看看到底那位声名远播的悍妇生就何貌.......结果一看........文臣之妻就成了贵妃。”
谢明望虽然觉得这皇帝的行事作风十分彪悍,但是转念想想,对于文臣来说,不可谓不算是好事:“那那位文臣不就应该谢主隆恩么?”
顾悦行笑道:“若是真的如此就好了,谁知道那悍妻是人家文臣家中闺房之乐呢?——皇帝看中了文臣之妻,一道圣旨下去,这事就没有了转换,当时群臣和你一个念想,觉得算是文臣脱离悍妻,君王又得新趣,也算是两件美事。谁知道那文臣接了圣旨之后以泪洗面,直到与妻子奉旨合离入了宫廷半年多,听到那贵妃消息,还忍不住也要去投河.......”
谢明望一愣。
接着赵南星道:“不止如此,那贵妃入宫之后,依然泼辣凶悍,整日对圣上也没有好脸色,可是偏偏圣上就是喜欢,所以这也算是和乐过了下去。谁知道.......哎。”
谁知道什么啊?
谢明望催下去:“快说快说。”
赵南星难以启齿,那毕竟是自家之事。顾悦行痛快:“谁知道那位贵妃越想越气,就想报复把她带入宫中的皇帝,这一个女人,能用什么办法,报复皇帝呢?”
不等谢明望苦想一番,顾悦行就立刻揭开谜底:“当然是给皇帝戴绿帽子啊!”
幸亏这个时候谢明望没有做任何例如喝水吃饭的动作,否则定然是要被活活呛死。
绿,绿帽子?给皇帝?
这回谢明望不用去问到底绿帽子对象是谁了,这不明摆着么!
妃子们都生活在后宫,那能够长时间进入后宫的,除了内官不算之外,“健全”的男子,也就无外乎是太医院的太医、御林军的护卫,以及,梨园的乐师。
太医院负责皇室康健保养,极得皇家重视,而且涉及人间界,太医院的太医,有一半出身于人间界,而皇子皇女中也有不少人间界的弟子,排除。
御林军更加不可能,御林军中的护卫,基本没有出身白丁的,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世家贵族,找这一类偷情?这不等于是贵妃自己跑去房顶上大叫:我要给皇帝戴绿帽子!
那就只剩下最好拿捏的梨园了。
后妃的妃子们都喜欢音律,为了消遣也会请梨园的乐师或乐人教授解闷。这样一来,每一次教课的时间,都妥妥够够扒衣传情了。
当然,前提是你情我愿。
你赌气,我乐意。贵妃要出这一口气,梨园要送一条命。简直与狼共舞,彰显英雄本色。
不用问,贵妃挑中的当然是当时年轻俊俏的梨园琴师顾情。
“我祖父知道这事之后,差点晕过去,不过他当时可不敢真的晕,怕一个不慎晕倒,醒来之后衣裳都没了.....”
顾悦行和赵南星两个后人毫不顾忌的套路自己祖父辈的风流往事,说的脸面不红心也不跳,倒是无关人士谢明望,听得眼睛发亮:“后来呢后来呢?怎么就恩了呢?”
顾悦行说:“这就要多亏了赵兄的祖母,当年也是一位贵妃。我祖父听闻之后,吓得是魂飞魄散,要知道,但当年那位贵妃很得宠爱,宠爱是什么?宠爱在后宫来说,就是权力。她当年宠冠六宫,也等于权倾朝野。可以说,除了不能让她不做贵妃,其他的事情只要她想做,都难不住。”
顾悦行说:“这也是我的祖父当年吓得两度上吊的原因。”
对于权力地位不等的双方来说,贵妃对顾情说商量,其实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商量。就好像当时在群臣家宴上,她作为臣妻伺候被叫去伺候皇帝更衣,皇帝淡淡问她,“可愿意入宫为贵妃?”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摇头的能力。
她当初没有,顾情那个时候也没有。
她很满意地看着一脸苍白的顾情如她当年一般,无言,木讷地磕头。她甚至不会去看那顾情下跪的织金镂花的地毯上有没有新鲜的眼泪。
但是让她没想到和恼怒的是,这个顾情,比她勇敢。
她当年回家,嚎啕大哭,骂的一天一夜停不下来,摔碎了手边一切能够丢到的东西。但是唯独没有勇气把自己的命摔出去。
而顾情可以。
顾情回家之后不久,就把自己吊在了横梁上。第一次没死,第二次,他撕碎帷幔,把自己吊死在了床架上,这回断了气。
据说当年的梨园琴师顾情有一把好嗓子,开口时候能引来黄鹂和百灵鸟。
但是这一切,顾悦行从来不知道。自他记事起,他的祖父每次开口,声音都嘶哑如厨房拉扯的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