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之声划破长空,穿过层层夜雾直直钻进了意识清醒的人的耳中。
顾悦行立刻辨出声音的来处出自于这个蓬莱馆的后方。可是蓬莱馆的后方......不是一处荒废的院落么?
顾悦行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可是这种程度的尖叫,只怕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他就怕出人命或者有人作恶。但是他现在一动都不能动,因为赵南星并没有与他同样的着急,那扣住他命门和手腕的蛛丝也是一动不动。
顾悦行咬牙切齿,反问于他:“赵大人,你可是赵氏之人,你的子民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情,那就不管么?”
赵南星道:“首先,我眼皮子底下的子民是你;其次,这青果城再怎么样,也是一座州府,倘若州府出事都需要我来亲自查看关心,那这里的知府也可以提着头来见我了。”
赵南星笑眯眯的:“而且.......若是这世间天下桩桩件件都需要我来亲自处理,我还能活到二十六岁?只怕早就英年早逝了。”
顾悦行挖苦他:“我以为赵王爷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圣贤者呢。”
赵南星差点笑出声,他一本正经反驳道:“那顾盟主可真不会看朝廷之人,我呀,最想做个惜命的富贵人,天下能者接矜矜业业为国为民才好呢——若不是我那个侄子天资不错,是个明君的料子,我现在可要叫苦不堪了。”
顾悦行刚刚想回一句:“我以为那小皇帝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你才光明正大揽权的了......”
但是又一想:“他刚刚还说我这个人喜欢转移话题说东找西......我还上套?”......于是就把那话给咽了下去,直接说道:“行了,那就请王爷快说,有什么正经事,非要如此说,说来,说完了,我还要去看看那外头动静——青果的知府害怕见你,可是却不见得会怕我这个好管闲事的江湖人!”
这话一说完,外面又是一声更加惊恐的尖叫!这声尖叫的凄厉程度要比刚刚更甚,但是声音的强度却明显减弱了,仿佛是发出尖叫的人的力气损耗了一些。
顾悦行越发的坐立不安。
对比顾悦行的焦虑,赵南星倒是一派淡定。
赵南星先说了一句题外话:“尖叫声已经起了两声,你是武林盟主,见多识广,你可听出来,这两声尖叫,是男是女?”
顾悦行愣住,刚刚要讲点什么,赵南星却开始说正事了:“你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别去京都。”
顾悦行先是觉得荒唐:“凭什么啊?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去?我又不是什么犯人!”
然后又一想,觉得不可思议:“不是,这就是你说的......所谓的正经事?”
他问的语气已经充满了十足的不可思议,但是赵南星却很认真的点了点头。他脸上的笑容尽失,一派肃穆。
“我了解你,顾悦行,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你。关于你的一切,关于你的所有经历,关于,你的祖父和我的祖母的牵扯......所有的一切。”赵南星缓缓道,“我知道你每年都会去一趟京都,你的祖父因为种种缘由,毕生都不能够再返乡,而当年离开京都的只有你的祖父一人,他的发妻,他的长子长女都留在了京都,此后漫长岁月,天各一方。我知道,你祖父心中痛苦,即便后来,你的祖父后来遇到了你的祖母,生下了你的父亲,之后再有了你。你和京都的大伯和姑姑关系倒是一直可以。”
顾悦行起初愣住,之后立刻恼火:“你调查我?!”
“我调查所有人......”赵南星平静道,“尤其是是你,顾悦行,一个从皇宫中出来的江湖盟主,我当然要知己知彼。不过,你当了武林盟主这个消息传到京中的时候,我却是最放心的,因为京中还有顾家的人,因为那京中顾家的人,你,或者你的祖父,不会对此置之不理。尤其是你的祖父。”
顾悦行心想:“为什么是我的祖父?”
赵南星道:“你的祖父当初诈死离京城,他的发妻顾娘子以为这就是暂时的——不要奇怪,顾家当年只是梨园乐师,大部分人一辈子甚至连东城都不曾出过,能有多少见识?何况,次年那位跋扈的贵妃就病死了。那位顾娘子并不知道你的祖父诈死离京的真相,她只知道祖父不慎得罪了那位贵妃。所以她以为,那位贵妃病死这一切也就过去了。或者,好吧,再久一点,一年不够,三年好了。她一个女子,没有丈夫依靠,带着一双儿女在偌大的顾家自然不太好过,若非是拼着那一口气等着丈夫,断然是撑不过那些内宅的岁月的。”
......
“可是那个时候,你的祖父早已经重新开始了,他当年能够被贵妃盯上,除了一副好嗓子,就是他生的模样斯文秀丽,后来逃出京都,一路风餐露宿惊惧交加丢了嗓子,但是面容却还拿得出手,他被江湖的一个女侠给救了,那个女子出身不错,你再明白不过——她就是当年玉笛飞花的女儿,玉面容。就是你的祖母。”
“往事细节不可追,总而言之,你祖父娶了你的祖母,还改了名字,他的身份,是顾家的一个旁支,不再是顾情,你的祖母是堂堂正正顾家的正室。......又总而言之,十年之后,顾家的娘子才终于见到自己的丈夫,而那个时候,顾家的娘子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最后,你的祖父和你的祖母,是以兄嫂的身份,替‘弟媳’安葬的。顾家娘子的棺木,按在了一具空棺旁边。”
顾悦行十分痛苦,他想抱住头,无奈一只手被赵南星制住,只能单手抱头痛苦道:“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我只知道我祖父之前曾经是朝廷的乐师,后来为了躲避贵妃才来到江湖,我不知道我祖父有家室!我真的以为......”
赵南星淡定的喝了一口茶:“你的祖父离开京都的时候已经二十多岁,这么可能没有成家呢?”
顾悦行沉默不语。
赵南星温声道:“你的祖父因为顾家娘子这事,一直对京中的孩子有所亏欠,所以你的父亲包括你,都或多或少被你的祖父说过,要和京都的亲眷有所往来。”
顾悦行抬头:“所以.......你可以放心的用京中顾家来牵制我的祖父,进而牵制我?然后就是整个武林?”
赵南星仰头笑:“不必那么阴谋论,我牵制就够了......扯什么武林啊。朝堂从来不光明正大的牵制江湖,再说了,你虽然是武林盟主,可是就好像床头悬挂的那把形影剑那样,铁打的宝剑流水的盟主,你被牵制了,江湖再换个盟主就是了,我再是傻,也不会用一个盟主来牵制江湖。就好比控制皇帝来制衡天下,这从古至今,哪个成功了?”
顾悦行慢慢点头......点的频率有点多,宛如小鸡啄米,然后嘴巴里一直嘀咕:“对对对......你说得对。”
他念叨:“铁打的宝剑,流水的盟主。话是没错的......”
忽然,顾悦行身形未动,却瞬移三尺,而且并不是他自己离开,而是圆桌之上所有,在赵南星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他已经跟着桌子一通来到了顾悦行的床边,顾悦行的背直直的撞上了床栏,那把形影剑就悬挂在他的头上,顾悦行微微一笑,就看到形影剑自动出鞘,割断了赵南星手上的蛛丝!
顾悦行慢条斯理的解开了手上的蛛丝,道:“虽然如此,不过我们武林选择盟主最后第一步,叫做剑择,盟主以武获胜,但是能不能够胜任盟主,还要看自身是不是能够和盟主之剑契合。很幸运,这把形影剑,十分喜欢我。”
顾悦行对沉默不语的赵南星拱手:“王爷,你放心,我回来之后一定听你的正经事,但是现在作为江湖人,我不能对不平之事置之不理。”
说着,他就直接开窗,跳了出去。
赵南星还没有来得及提醒他一句,顾悦行就差点被网住。
他避开之后,看到等着他的谛听,谛听手里握着一条闪闪发亮的东西像是渔网,可是又闪闪发光赫赫生辉。
顾悦行想起谛听的耳聪目明的天赋,眨眼道:“呀,你都听到啦?”
谛听等他,没说话。
倒是他身后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动静,低头一看,是那个小木头的傀儡,正坐在台阶上,双手抱着一个木鱼啃的正欢,“见”顾悦行望着自己,小木头严肃的点了个头。
顾悦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个傀儡是替谛听回答他的问题。
露出苦笑,叮嘱一句“好好保护你家王爷,他回头还要和我算账呢”然后足尖一点,就越出了蓬莱阁。
他按照之前分辨的出处,一路踩着瓦片到了蓬莱阁的后方。那是一处荒废的宅子,高门大户,庭院深深,朱门紧闭,幽深不见底。要不是大门上锁,还有那院墙边上荒草长满,顾悦行都想不到这个宅子是别人遗弃的。
之前想不通,这宅子位置处于闹事中幽静地段,前后有大路,周围还有青果林隔开喧闹,这种闹中取静的好地方,为何会有人荒废了呢?但是今天听了赵南星说了青果城的往事,难道这个宅子是当年那个恶官的宅院?
恶官宅院,半夜三更传出来雌雄莫辩的尖叫声......这难道不是什么凶案,而是鬼故事?
顾悦行轻巧的跃入院中,一边放缓自己的脚步,一边屏住呼吸不惊起一点点的灰尘——若是登门别的院子,他或许还会做个梁上君子的姿态,但是荒宅不一样,在荒废的,积存了厚厚灰尘的的梁上当个君子,基本等于是给人家擦灰。
那么厚的灰尘,踩上去,顾悦行基本不会留下脚印,呼吸之间,也吹拂不起一粒灰尘,足见轻功之绝,内力之深厚。
但是......很恐怖的在于,这整个宅子大致的溜达了一圈,他竟然没有发现一枚脚印!
顾悦行有点冒冷汗:这有两种可能。
第一,这宅子中有个和他的轻功内力不相上下的高手。第二,这里有个鬼。
想到他上半夜做的梦,顾悦行觉得,在这青果城遇到一个和他的武功不相上下又没事跑来荒废宅子鬼叫的江湖人可能性太低,低到比他装鬼还要低。
所以这宅子应该是闹鬼了,正这样调侃中,忽然前面的一个小楼亮起了灯,之后很快吹灭。几乎是一个瞬间,眨眼的功夫,快到他以为是幻觉。
那是个小楼,看样子,似乎是大户人家小姐的绣楼。
......
大户人家的小姐,多情美丽,话本里最容易做荒宅女鬼的存在,然后,这一类的女鬼,基本都会用各种的方法,比如歌声,琴音,哭泣,尖叫,呼救等等,吸引一些外来的、途经此地的、年轻的、俊俏的男人。
年轻的,意外途经此地的、外来的、俊俏的顾悦行瞬间无语了。
偏偏这个时候,一大片乌云遮盖住了月亮,顾悦行眼前四周刹那间漆黑一片。顾悦行本来是可以适应黑暗的,但是忽然而来的黑暗会令眼睛在短时间无法视物,顾悦行当务之急立刻闭眼,同时立刻提高警觉,侧耳倾听周围动静。
倒是不需要他真的特意听,因为周围,响起了琴声。
叮叮铮铮,像是有个人无聊着、随意地、时不时的拨弄琴弦,毫无任何音律可言,但是令顾悦行感觉到不对的是:他竟然分不清楚这个琴声的来处!
这样的地方,一明即灭的灯火,似乎是来自四面八方天上地下的琴声,宛如一个天罗地网一般,不分目标的网罗着自投罗网的猎物。
琴声依然还在响着,如同一个漫不经心成竹在胸的女妖,带着恶作剧的笑意在调戏顾悦行这个自投罗网的猎物。顾悦行的神经高度紧张,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感觉到琴声忽然戛然而止,然后身手,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从叹息中可以听出来无奈,无奈,还是无奈。
顾悦行道:“你是谁?刚刚一切,是不是你的所谓?”
叹息的主人回答:“若是我的所谓,我现在可以掏了你的心肝。”
一言一语中,顾悦行缓慢睁开眼睛,他发现面前那个绣楼又有了灯火,月亮依然没有出来,但是此刻他已经适应了周围的黑暗,他眨了眨眼睛,扭头一把抱住了身后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