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幸亏赵南星已经习惯了顾悦行的这种说话方式。
他面上和心里都淡定的很,说道:“你憋了挺久了吧?”
顾悦行嘿嘿一笑,算是承认了。
赵南星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顾悦行爽快道:“不是我看出来的,是你们那位同门,谢明望,一直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的,虽说没有直接说坏话吧,不过在你们那位同门谢明望的眼里和心里,这天下最能做坏事的就是那位人间界的曾寥寥。”
顾悦行道:“这个曾寥寥,我是真的不知道是何人,是个中年的妇人或者白发苍苍的老妇?——我一概不知道。反正就知道,她是络央的师父,然后呢,是谢明望看不顺眼的,同时,还是把你逐出人间界的领头者。”
赵南星道:“确实如此。”他看了一眼那院门,即便是在蓬莱阁,待客都算是气派的,还不是一人一间房,而是一人一间院子,尤其是络央,还有几个女仆服侍,看络央习以为常的态度,也算是开了顾悦行的眼——要不让他真以为人间界的弟子都是类似于苦修或者修仙的呢,要么不吃不喝不食人间烟火,要么就是砍柴挑水挖野菜样样都来,反正要么饿的皮包骨飘飘欲仙,要么累的精壮如牛一口气能跑八十里。
结果他在和蓬莱馆的小医女聊天的时候当笑话给说了,小医女听的乐不可支,说道:“这若是如此,前者呢,就没有精神研读医术啦,那后者呢,为了柴米油盐日出日落,耕田织布,每日为了生计都要忙死了,怎么能够有力气去专研医术呢?”
小医女说:“我以前啊,也觉得那些人间界的弟子们应该是各个出尘脱俗宛如神仙的......毕竟人间界挑选弟子也要看脸,各个都生的模样周正。后来我到了这里做医女才知道,原来好多都是老学究,就好像那村子里的老秀才。”
小医女当时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说道:“也不算是老秀才,老秀才考学考了一辈子,郁郁不得志,脸上没有光。老秀才,属于那种没办法的两袖清风和学究气。人间界的弟子嘛,属于那种自愿做个学究,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会学出来东西,会究出来东西,所以脸上亮光光的。”
起初的时候,顾悦行还不明白小医女说的什么是“脸上亮光光的”或者是“脸上没光”,他起初还以为,是小医女说老秀才屡次落榜,没脸见人脸上无光的那种光呢。
现在看到举目望月的顾悦行,月光洒落在他脸上,形成一种淡淡的光,他在这光中,从容,淡然,冷静。不管面前到底是什么,他的冷静和从容,似乎才是一种永恒。
顾悦行忽然就明白了小医女所说的“光”了。
所谓的光,大概就是眼前这种因为从容自信而有的神采飞扬吧。
顾悦行叹了一口气:“这么神采飞扬的赵南星,应该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觉得太过于困扰吧。”
顾悦行思及至此,说道:“谢明望一心怀疑,这些事情,和曾寥寥有关系,所以他才不惜入那个凶险的醉生梦死,试图找到蛛丝马迹和证据。我在想,这事你应该知道?”
赵南星回答道:“知道一些的,但也是今日才知道。”
为何今日才知道呢,是因为通过醉生梦死得到的证据实际上在官府看来是不作数的,唯独一个地方,哪怕是入梦得到的证据,也能成为指认的有利武器,那就是人间界。
而能够在人间界里惩罚的,自然也是人间界的弟子了。
赵南星在得知谢明望私下动了醉生梦死的时候,勃然大怒,却又同时无可奈何。
他叹气道:“我那个师叔......也太.......”
太什么的,他最终也没说出来。
顾悦行若有所思道:“太清醒?太果断?太......勇敢?”
赵南星笑:“你这般说法,仿佛是在觉得谢明望的判断是对的。”
顾悦行道:“我不知道啊,我也不会觉得,是因为你已经判断了谢明望的判断。我才如此觉得的。”
赵南星这下回头看他,说道:“你......不应该坦然你善于观测人心的本事。”
顾悦行笑:“我不是善于观测人心,是谢明望恨不得嚷嚷的天下皆知。——他认为,这包括连月城,包括鬼蜘蛛,包括红花馆,和眼下的冒霜夫人中的毒,现在都牵扯到了卍夫人,而谢明望觉得,卍夫人,要么就是那位曾寥寥,要么也和曾寥寥断不了关系。”
顾悦行见赵南星没反驳,知道这个猜测算是被默认了。
于是顾悦行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也是今天?”
赵南星对他还算是坦然,说道:“冒霜夫人的毒,中的太过于精细了,如此正好的延续了之前的毒,又如此正好,不但没有伤及肌理,还可以强身健体,若是冒霜夫人一个也就算了,偏偏那院中其他的孩子们也是如此,那就表示,下毒的人是个罕见的高手,可以称得上是杏林奇葩。”
顾悦行听到这里,问道:“那曾寥寥恰好是个罕见的高手?杏林奇葩?”
赵南星点头又摇头:“曾寥寥的医术不错,不过她之所以能够成为人间界的当家,并不是因为她医术最好,所谓学业有钻攻,她是个.......经商的奇才。”
人间界多得是天纵奇才的医者,也不发那种世家出身的名流,在真真正正算是卧虎藏龙的人间界中,曾寥寥无论是样貌亦或者才华,都不算是出众。人间界中有她年轻时候的画像,每个入门的弟子都会画下一张入界的画像,等到出人间界的时候,再画一张入世的画像。也算是前世今生走过一番。
很多画像上画的都是稚童,那些都是世家或者天生我才的奇才。而曾寥寥入人间界的时候,其实已经是个可以待嫁的少女了。
顾悦行问道:“曾寥寥既然如此平庸,又是如何入的人间界呢?”
赵南星想了想,一时半会不知道如何对顾悦行讲解曾寥寥在人间界的平庸和在人间的不是一回事,他艰难道:“她.......她聪明,所谓平庸,只是因为她生的并不是特别美,然后她的聪明也不是特别的显眼。就好像,有些人的聪明像是太阳,光芒万丈令你无法忽视,无论是低头还是举目,都能够直观的感受到太阳的炙热。而曾寥寥.....”
而曾寥寥的才华,属于那种细水长流的。如流水,如月,如雾。虽然不显眼,可是也做不到真的会被无视。
因为这样,由着低调才华和聪明的曾寥寥,在少女的年纪,成为了人间界的弟子。
曾寥寥的入界的画像中能够看出来她少女时候生的很甜,一张白皙的圆脸配上弯月一样的眼睛,看着十分的无害,若是顾悦行见了,也会觉得她是小家碧玉。她不常笑,认识曾寥寥的弟子都说她为人害羞,腼腆,不这么爱和人说说笑笑。
之后,以陌白衣身份见到曾寥寥的时候,她就已经成为了一个美丽的妇人了。
是的,岁月在曾寥寥的身上十分的宽厚,大约是怜惜她少女时候的委屈,所以缓缓地补偿了她。她现在五十岁的年纪,但是保养的很好,看起来不过三十来许的样子。外人若是见了她,十有八九会猜测她是不是一个豪门爵府的当家主母,或者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贵妇人。而她与细致保养的同时又多一丝超凡脱俗的世外清冷和矜贵。她面相慈悲,眼神温柔,她像济世救人普度众生的观音,像下凡拯救苍生造福大地的仙女。
赵南星说:“我当时.......很多事都记得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她高高在上,穿着绣着莲花的裙裳,头上珠光宝气,擦着明媚的胭脂......当时若是面前有一面镜子,同时照这我和她,那,像鬼的哪一个一定是我。我像个鬼一样,听到她下令,从此人间界再无陌白衣这个弟子。”
顾悦行心惊肉跳:他早就知道了陌白衣被逐出人间界,但是从别人嘴里知道事情和从当事人这里知道来龙去脉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而且,无论他从哪一方面知道这是,原因他依然是一无所知的。
这一次赵南星主动提及,顾悦行却反而犹豫了起来。不知道这一句“所以你到底是什么原因被......”当问不当问。
回忆往事的赵南星宛如游魂一般,说话的声音都显得空灵和飘忽,他说道:“我当时狼狈,确实是狼狈,被削了人间界的身份之后,我实在是艰难了一段时光,所以,谢明望恨极了曾寥寥。他觉得以曾寥寥的手段和聪明,不会聊不到我一路失去了人间界的庇护会招来什么后果,但是,曾寥寥还是把我削去了人间界的身份。”
顾悦行听得勉强算是“半头雾水”,因为他知道江湖和人间界有契约在身,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哪一位江湖前辈欠了人间界那么大一笔钱,结果要让整个江湖还债。反正规矩就是:只要某一个人间界的弟子觉得自己行程有难,自身难保,那么就可以去向江湖进行求助。等于是需要一个护卫,一个免费镖师,一路护送这位弟子到对方要去的目的地。
而那求助的地方,说来也是容易找的,就是开遍江湖坊间的悦来客栈。进了悦来客栈,放下人间界的玉牌,面前摆上一杯茶,那表示这件事情问题不算是大,只需要一个武功不错的江湖人护送一番就行;若是摆上一杯酒,那证明这事虽然不大,但是需要一个武功好些的;这若是放了一壶酒,那就表示这事棘手,需要多多益善;而若是叫来一坛子酒.......好家伙,或许要惊动武林盟主了。
而想必来说,赵南星当时一定是遇到了至少是“棘手”的问题,但是因为失去了人间界弟子的身份,没有了玉佩,也就无法求助江湖。他能平安,也一定是吃尽了苦头,怪不得谢明望怨气冲天,至今不散。
顾悦行说:“难道是因为谢明望觉得,曾寥寥是想要害死你?”
赵南星不答。他的表情却不是那种默认的。
也或许他是真答不上来,真不知道。
那个时候他年纪还小,很多事情没有现在的判断力,而谢明望之所以愤怒,也当时因为当时并不在赵南星身边,有心无力,所以把这种有心无力的挫败感一同转换成了愤怒迁移给了曾寥寥。
但是凭良心说,这种事情,真的是会凭着一腔的迁怒就能给人盖上罪证的章吗?以顾悦行这段时间对于谢明望的了解,他觉得谢明望并不是这样的人,他讨厌曾寥寥,一定是那种掌握了证据的讨厌。就好像赵南星一般,他迷茫于曾寥寥的所作所为,也一定是基于对当年的事情的茫然的基础上。
这双重基础下来,赵南星越发的迷茫,而谢明望,就越发的愤怒。
真是.......迷雾重重。
赵南星如今的所作所为,和现在对于顾悦行的“交心”,其实都算是一种试图的拨开迷雾的举措:如果他身在局中世故茫然的话,那身在迷雾之外旁观的顾悦行是不是有可能会看到他看不到的东西呢?
赵南星继续回忆道:“后来.......曾寥寥很聪明。你知道,学医的弟子,和那些考科举的文人,其实是相同的,就是一旦沉浸到一件事情之后,就会对别的事情分不出心思。哪怕是一个医馆好了,除了问诊抓药的大夫,还需要管账的先生,也需要一个能够打理医馆,吆喝买卖和药贩子讨价还价的掌柜。这样一个医馆才能红红火火。”
而曾寥寥,就属于这样的人。
她精通医术,通晓药材的好坏,脑子里还有一本账本,既能够精准的买卖药材,还能和周围的医馆建立良好关系,曾寥寥成为人间界的当家之后,人间界的座椅都换了一批新的。连饭碗都可以摔一个捧一个。
赵南星对于人间界选择曾寥寥作为当家也算是理解:“总不能我这样一个被驱逐的逆徒在宋城吃香喝辣穿绸挂玉,人间界那些子弟,在挨饿受冻,捧着孤本医术当暖炉吧?”
顾悦行正想着那些老学究一样的仙人哆哆嗦嗦抱着一堆纸卷冷的流鼻涕的样子,差点笑出声。还未收敛神色,就忽然扭头冲着屋顶一声轻斥:“下来!”
他手下不动,飞出一道白光,与此同时,一个人影咕噜噜的从屋顶上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