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才刚刚破晓,屋内却早已经亮如白昼,所以即便是一声声的闻听鸡鸣,也丝毫影响不了屋内顾悦行的情绪。他正对着那个眼前火焰熄灭之后却依然闪闪发光的金块瞧个不停。
他一直再三的感慨:“天哪天哪......”
如此“天哪”了个好几回,他终于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你说,这金子,是不是一点也瞧不出来是人的腿骨变成的?”
赵南星:“......”
谛听:“......”
虽然无语,但是也是确实如此的。原本看着鬼气森森的腿骨金在烧尽了所有的腐骨之后,变成了一块看起来平平无奇且价值连城的金块。这模样,若是在深山老林中被一个不知情的猎户捡到,是万万不可能把这块金子往什么人骨或者其他的骨头上面想的,百分百会欣喜若狂,然后放在嘴里咬上一咬,还会满心欢喜,觉得上天要么是怜爱于他要么就是瞎了眼。
而且这样的金子,难道金号中融炼之后,铸成金元宝、金块、甚至金饰.......那就可以完完全全的融入金市了。
顾悦行道:“......竟然真的可以令骸骨成金......怪不得那连月城城下成为地狱一般.......”
赵南星同时心想:“那也怪不得,红花馆可以肆无忌惮的去把人抓做当鹅一般的来杀。”
他道:“这还紧紧只是一根腿骨。”
确实,这是一根腿骨,在连月城中,可是除却头骨之外,全部成了黑灰。
等下,黑灰?
顾悦行忽然此刻反应过来,扭头过去死死盯着那黄金之下的灰尘,果然,那灰烬呈现出来一种极其细的、极轻的,如同流沙一样的黑色灰尘。
那灰尘有些已经流淌到了桌面边缘,稍微一个轻轻的震动,就如同当时连月城塌陷那样,如水一般倾斜了下去。
那一场小小的画面给了顾悦行心中极大的震撼,明明现在还没有掌握到任何的证据,但是他却觉得,不管是这些日子谢明望的猜忌,咬牙切齿的仇恨,还是赵南星的诉说以及那之前的种种......都没有这一桩现实来的有利。
所以说,那连月城的满城人命,还有红花馆......甚至包括谢明望的咬牙切齿......都是有理由的?
他面前的黄金还在滚烫,炙热,顾悦行距离很近,可是脸上却血色尽失,手脚都是凉的。
顾悦行有些理解,又有些无法理解,他喃喃自语,回头冲着赵南星道:“所有.......这算是什么?人为财死?或者说,人为了财,要人死?”
见赵南星不语,顾悦行也不打算真的要在赵南星这边得到什么,他又木然的扭过头去,继续看着那块黄金。
他听见身后赵南星的声音响起,道:“谛听。”
谛听声音也响起:“是的。”
赵南星问他说:“你在何处的坑中发现这个骸骨?”
谛听道:“距离土层......不足五寸?足够埋我,不够埋他。”
他说的他大概就是顾悦行。顾悦行没理他,但是也大概能够猜得出来和想得出来。
顾悦行没转头,却还是在说话:“如此的浅层,不对。”
顾悦行对谛听说:“你没下过连月城底下,那连月城地下,距离地面,差不多一口井的深度。而且.......”
顾悦行想了想怎么个而且接下去:“而且......当时我们发现的时候,那黄金已经被悉数取了个干净,只剩下被烧完的腐骨而已。”
赵南星说:“我师叔讲过,当时,并不知道那是烧过的腐骨,只当时,以为说是被腐蚀的。”
顾悦行道:“确实是被腐蚀的倒是不错的。但是,........这种灰烬,轻如烟,流如水,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把腐骨烧尽,然后带走黄金的呢?”
谛听道:“重。”
顾悦行没听懂:“什么?”
赵南星听懂了:“谛听的意思是黄金很重。原本腐骨还是腐骨的时候是还可以支撑那些化金的人骨的.......但是一旦烧过,那些灰烬就不再有足够的支撑可以让黄金在原地,甚至可以说,若是火力强大凶猛,那么金子会融——不知道你见没见过溶洞,很多溶洞里常见湿润,会有水流从石壁中渗透出来,然后滴落,所以有的人走在漆黑的溶洞的时候,会被忽然滴落的水滴吓一跳。而融化的金子要比流水重的多,就会自然而然的如同水滴一般,滴落下来。这样一来,在地下放火烧腐骨的时候,人根本不需要进去,他们可以大大方方的,在火势完全熄灭之后进地下洞穴,然后从地上捡起或者掉落,或者滴落的黄金。”
最后黄金被尽皆捡走,然后留下来一片场景就是顾悦行谢明望和络央所见的场景了。而那些头骨......想必就是因为中毒之后,令头骨格外坚硬才能留下的骷髅墙。
若是如此,那.......
顾悦行一下子跳起来:“那庙宇!那庙宇在山上!”
庙宇在山上,是不是可以想到,这整座城中山,也是一个巨大高耸的“连月城”?而谛听拿回来的这个腿骨金,岂不是代表这一片的黄金已经成了?既然黄金已成,那么接下来就是要取的时候了.......
“这是要开山?”
屋内刚刚火势熄灭,并且没有对屋内造成任何影响。但是并不代表这火势只有这一边,而那边放火的人,也不会如赵南星那边那样,只放这么一把小小的火。
很快,顾悦行就发现,这屋外的天,亮的太快了。甚至在鸡鸣之后,没两句话的功夫,就已经接近了晌午。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来自于屋外的尖叫和高呼:“山火!山火!起山火了!”
第一句的时候顾悦行没听清楚,第二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耳朵出了什么问题比如老茧太多之类但是等到第三句起的时候,他终于连滚带爬的爬起来一把推开了窗户,那外头热亮如晌午的情况果然不是错觉,而是天上冲天的红光!蓬莱馆,或者说赵南星的这间院落其实并非是地势最好的地段,远远不如络央的蓬莱阁的位置好,但是就连这个地段都能看到那天上的火光,这代表什么?这完全就是代表这个火光站的很高!
这个青果城地段最高的地方当然就是那个庙宇所在的山顶!
顾悦行一下子跳了起来:“开山!这就是他们的开山!”
他探身出去看,没看到赵南星瞬间苍白的脸色。
开山取金,结果竟然还是要放火!
卍夫人那批人,简直是丧心病狂!那山是城中山,别说起火会造成什么后果,一旦在扑灭山火之前起任何风势,都会引起整个城的无法挽回的劫难。
顾悦行破口大骂:“丧心病狂!简直是丧心病狂!”
他打开窗户,看着那远处冲天的火光破口大骂,可是他不太会骂人,骂来骂去觉得最难听的也就是所谓的丧心病狂,不是人啊,还有什么猪狗不如之类的话。
而且这些话他目前为止,还没有对女的说过。
倒是另外一边一个声音骂的痛快急了:“什么丧心病狂?简直是毫无人性,草菅人命,猪狗不如,禽兽所为,令人发誓,千刀万剐,罪不容诛.......”
骂的顾悦行情不自禁想要鼓掌。
举起的两个巴掌还没拍到一起,就被他看到:“哎?这不是谢明望谢医师么?梦醒啦?恭喜恭喜!”
眼前那个依靠着窗边墙壁一边骂个不停的果然是谢明望,看来他十分顺利的从醉生梦死中脱身而出。看他神态毫无丧气之色,想必这一场入梦收获不小。顾悦行道:“谢兄谢兄,”他也不顾这辈分错乱的事情,“你可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谛听回来了,带来了腿骨金。原来那红花馆中的金水,果然可以令人死后掩埋多年,尸骨化金。”
谢明望道:“这算是什么?你都见了眼前景象了。可知道那曾寥寥多么灭绝人性?”
顾悦行情不自禁点头,尽管他并没有任何的证据铁证如山的表明曾寥寥就是那个丧心病狂的卍夫人。可是他此时此刻,实在是没嘴反驳谢明望:“你说得对,那个卍夫人可以为了黄金覆灭一座城池.....还可以随意把人毒死掩埋,现在看来随意在一个城中放一把山火.......也不是做不出来的事情哈.......”
正在此刻说着,忽然谛听道:“知府来了。真的是知府?”
他的声音变成了一个少女的强调,带着掩饰不住的诧异和惊吓,然后那少女音道:“要见神官......您是如何.......哎呀。”
那少女音似乎十分懊恼自己说漏了嘴,只好道:“.......那.........大人稍后,我去请示神官大人。”
......
紧接着,谛听又换了一个疲惫不已的强调道:“......有劳姑娘......姑娘.......我一点都不口渴,也一点也不想要讨一杯凉茶.......”
***
蓬莱馆的弟子倾巢而出,都去配合官府救火。但是山火实在是不好清理,令当地地方官员头疼不已。
眼下是夏季,其实并非是山火多发的时候,所以官府中甚至没有准备好完全的应对山火的策略。那山火汹汹,几乎把那个山头烧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堆,可想而知,那庙宇中的所有,包括僧侣,进香的香客,甚至那个当时帮助谛听引开追捕的小傀儡,应该全部化作了飞灰。
当地知府一张圆脸被山火烤的发烫,流下滚滚的汗珠。
他不顾形象不停地擦汗:“如今正是热夏,山上溪水充沛,草木多汁,如何会起这般火势?而且明明山中庙宇有井训台,为何也不见闻报?”
井训台是青果城以及其他几个报过天慌的所在地的特有的上报地,等同于“烽火台”。位于山顶庙宇的中央,旁边就是财神爷,那井训台为了不在庙宇中违和,还做成了莲花状,一个安在了财神爷赵公明殿旁,一个在灵骨塔旁边,都是十分明显的井训的地方。只要那里起了狼烟,下凡的了望亭就会看到,直接越级上报知府,让知府直接裁夺省去了中间传递时候浪费的时间。
但是这一次,山火居然还是街上做买卖的百姓发现的!
那百姓挑着担子赶城中的集市去卖菜,发觉今天天亮的早,一抬头就看到山火凶猛,吓得两担子的菜都不要了,连滚带爬的跑去告之了差役,差役这才飞毛腿一般的跑去把知府从床上给拍了下来。
知府汗流浃背,当场差点尿了裤子。其实他已经不在乎了,因为此番一趟下去,根本瞒不住,他的前途就如同这面前的山,汹汹烈焰之后,一片灰烬。
他已经从暗报中得知:人间界的神官前几日入了城,就在这蓬莱馆中住着。此番一系列,一定不可能逃过神官的眼睛。
这若是人间界的神官知道了.......那岂不是.......据说人间界中的弟子,很多都是出身于京都贵家,各个都是名门弟子。这位新晋神官,虽然身份神秘,来历不知,但是能够成为人间界弟子之首,这已经是十分贵重的身份了。
等一下,神官?
听说神官济世救人,慈悲为怀,仁心仁术.......慈悲为怀?那就........那就什么,到底是什么,知府的脑子是没想出来的。
但是他至少还是明白一点,那就是,神官应该很菩萨心肠。
他听闻过当年人间界的家主曾寥寥,就是个慈悲面善的女子,坊间百姓,皆供奉她为观音。据说她面相慈悲,眼神温柔,是济世救人普度众生的观音,而眼下这位神官,正是这位观音娘娘的弟子。
......
观音娘娘的弟子姗姗来迟,接待知府的是一位风度翩翩斯文俊秀的年轻人,他一身白衣,眉目如画,腰间佩着禁步和香包,身上散发出来一股清苦的香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生如此,还是个子高,这个年轻人身上自带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矜贵,他用那一双散发着如冷月一般光华的眸子看他,平易近人道:“知府大人一定口喝了,请用茶。”
知府口干舌燥,嗓子里热的要冒烟,如同现在还在绵延烧个不停的山火。但是这个从刚刚开始就没有打算自报家门的年轻人送来的,确实一杯热茶,那茶水上,还浮着一片闻着清凉的绿叶。
他苦着脸,想:“看来,观音的弟子是不是良善不知道,但是眼前这个观音弟子的同门,确实良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