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络央回应的是宽容的笑。
同时,这也是她今日第一次提及赵南星:“那,他和赵南星呢?也是好朋友吗?”
云深低头轻声道:“既然是大小君侯,在宋城中关系自然和睦的。”
这一句话中,云深并没有加上一句他自己。
云深当然可以和雁展颜成为不错的朋友,因为一个是富贵闲人,一个是安城长公主名义上的儿子,两个人都和朝廷无关,也不能有关系。两个被排斥在政权之外的少年当然可以和平的交友。
但是若是云深稍微和赵南星走的近些,朝廷中就要有人不安了。
宋城的人不会苛待鹤丘和云深。但是也不至于有多谦卑,宋国吞并了南燕不到十年,当年目睹颂雁之盟被毁的人还不计其数,反叛者也不计其数。留下皇室的血脉鹤丘和云深在宋城,一者是善待优待,二者......自然是软禁了。
络央虽然觉得大国师让云深来送这份婚书十分大胆,因为此地青果城,其实已经到了距离南燕国境不远了。云深若是咬牙一番,舍了亲生父亲鹤丘的安危,和络央来一个里应外合,逃到颂雁江边,就算是不指望立刻起势,也足以让那个宋城中的小皇帝吓得晕过去三回。
不过想归想,络央目前并没有这番心思。
青果城中累事不断,如今旧事未清,又添新事,络央心中不免叹息一句,或许她和赵南星当初在连月城撞见,就应该做个见面不相知为好。
门外雁展颜的声音叽叽喳喳,伴随着一个有些紧张的小医女,小医女说:“小公子小公子,我们家神官大人有重要客人。”
小公子雁展颜不满道:“那我也是重要客人啊!再说了,你们家神官大人的重要客人,我也是认识的,四舍五入一番算来,我也是重要客人的。”
小医女被他一通忽悠,竟然有些迟疑:“这个......可是......”
雁展颜道:“不用可是可是,我虽然也是重要客人,可是既然神官大人有重要客人,我可以让自己等一等,这样,你让那位武林盟主来见见我好不好?”
小医女说:“可是......可是武林盟主和神官大人在一起见重要客人啊......”
“天哪,那位客人这样重要?居然让人间界的神官大人和江湖的武林盟主一通接待?”雁展颜的声音几乎要拔高,“那我可实在是委屈极了,我也是重要客人,虽然有这位美丽的姐姐招待我,可是我还是委屈......”
“哎呀.....小公子......”小医女纠结极了,很像再迟疑一分,就要去亲自跑去把络央给拉过来见这一位重要客人了。
雁展颜道:“算了算了......我不是个无理取闹的......这位姐姐,我这样委屈,姐姐可要好好待客我此才是。”
......
顾悦行在屋内听到这些对话,忍不住笑,他说:“怪不得那些少女呢......你这位小君侯朋友,嘴巴实在是太甜蜜了一些。这样甜蜜的嘴巴,还是留在宋城为好。”
宋城锦衣玉食,里面的贵人各个都是蜜罐子里泡大的,自然对于雁展颜这样的甜蜜笑容和甜言蜜语有完全的抵抗力,但是坊间的那些少女不一样,她们一生可能都见不到第二个如雁展颜这样的尊贵人物,这样如画一般走出来的脸,这样说出去如珠玉一样的句子,和自然生动的甜蜜语言。我之蜜糖,彼之砒霜。雁展颜或许是无心的,可是那些伤害,却是有形的。
想到这里,顾悦行问:“对了,这个小君侯过来,没事吗?”
络央知道他指代的是什么,道:“无事的,谢师叔去接应之前,已经将那些少女带去了荒宅中。只留下了冒霜夫人。”
顾悦行说:“那冒霜夫人呢?”
络央道:“在蓬莱阁的梁柱上,横竖蓬莱馆的人是不会随意闯入蓬莱阁的。”
她说:“至于孟将军带来的人,没有吩咐,更加不会靠近蓬莱馆。”
她这样说来,顾悦行刚刚想要松一口气。却听到旁边云深说道:“嗯......皇姐姐,我忘了说一句,小君侯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在宋城中,几乎除了牡丹阁和上书房之外,没什么地方是他不敢去的。”
云深说:“他小时候,甚至捉迷藏为了取胜,还躲在了先帝的御书房的书案下睡了一夜,差点闹的整个宋城人仰马翻。”
顾悦行心中一跳:“所以呢?”
云深无语,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能要说什么所以?所以这些江湖人,都听不懂稍微拐弯的话吗?
云深说:“小君侯是个眼力极强的人,既然皇姐姐说那个蓬莱阁是蓬莱馆中他人不敢随意闯入的地方,那么就表示这会小君侯一定会注意到的地方。我虽然不知道那冒霜夫人是何许人也,不过既然那夫人会是在蓬莱阁的梁柱上而不是座位上,那是不是就表示,这位冒霜夫人,并非是我们所想的夫人?”
云深一边这样斟酌着词汇说着,一边小心翼翼,飞快,却又十分明显的瞄了一眼顾悦行。
这一眼顾悦行就懂了。
云深的意思是,这位冒霜夫人会不会是江湖人?所以才有事没事就窜上人家的梁柱上,而不是规规矩矩的坐在椅子上。旁人见了这样的夫人或许会惊慌失措退避三舍,不过那可不代表雁展颜。以他的好奇心和兴奋劲,一定会见到之后手舞足蹈兴高采烈,没跟着一起窜上梁祝肩并肩嗑瓜子闲聊就算是克制了。
顾悦行觉得眼皮子开始突突的跳,而且还是左右眼开始轮流跳。
他不死心,只觉得见过赵南星,孟百川和小孟将军,各个都是年纪不大老成持重的,这年纪小小的云深也是一举一动规矩不已,难道一个雁展颜还能这样?
顾悦行道:“我倒是不太信的.....要知道,当时在槐安城中,替我们留下善后的就是那位小君侯。倘若他如此不着调,赵南星也不会如此放心啊。”
云深白皙的脸皮上有些微微发粉,或许他觉得无论如何,背地里议论他人都不是什么君子所为,不过他还是说道:“恩......恕云深直言,小君侯办事是十分利索的,他聪明的很,君侯大人也常夸他,就连大国师也看重他的。但是,小君侯稳重的前提在于,没有见到江湖人。”
如今意思已经十分明了。雁展颜规矩,稳重,靠得住,所有的前提都在于,他面对的是朝堂的官员,比如槐安城太守,比如青果城陈知府,再比如大国师,小皇帝,赵南星等等......这一切都是职责都是习惯都是司空见惯。这些东西他不感兴趣,不好奇,不兴奋,完成这些人交代的任务就是任务,但是江湖不一样,江湖人也不一样。
雁展颜在槐安城中,在琴菓楼中,那不是没有江湖人嘛。
顾悦行闻言,眼皮跳的更加厉害了。
“他到底对江湖有什么执念?”
云深笑笑,还未来得及再次张口,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尖叫,是雁展颜!
云深一声“不好”,脸色一变,还未等络央的人反应过来,已经冲了出去。
声音的来处是蓬莱阁,蓬莱阁距离络央接待云深的地方并不远,不过两处回廊,但是问题在于,蓬莱馆的布局走位十分的复杂,非人间界的弟子很容易迷路,这也是为什么当时顾悦行要么走屋顶要么干脆就在赵南星的院落中不太走动的原因。
可是云深初次而来,孤身一人在前,居然很快就根据声音的来处绕开了那道虚假的走廊,直直的穿过了九曲回廊,一把就抱住了冲过来的雁展颜。
雁展颜在云深的怀里发抖,他在发现拦住他的人是云深之后死死的抓住云深不松手,脑袋一直钻进云深怀里,嘴里一叠声的重复:“好吓人!好吓人!她在啃自己的脚指头!好吓人!好吓人!”
紧随其后的顾悦行听到了这句话,也大感不妙,冲进去蓬莱阁中一看,那冒霜夫人竟然开始再度发狂,她见到顾悦行进来,冲着他龇牙咧嘴,虽然表情狰狞,却依然掩盖不住满脸的痛苦。顾悦行很快发现冒霜夫人腹部有一枚袖箭,那正是那一枚小小的袖箭,让冒霜夫人鲜血淋漓。
顾悦行道:“谁干的?”
雁展颜听到这句,暂时从云深的怀中探出头:“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当时气势汹汹要冲我来,我只是自保!她就不像是个人!哪有这样的!宋城的园子里的棕熊都不会这样!”
雁展颜嘀咕:“我可不承认她是什么江湖人,江湖人才不是这样的。”
都这时候了,还提江湖人。
顾悦行默默深呼吸,平静回答道:“她本来就不是什么江湖人,她是个一心一意要回去自己家园的苦命的妇人。仅此而已。”
雁展颜小声嘀咕:“妇人哪有这样的.....我没有见过这样像个疯猴子一样的妇人。”
他说完,好像很怕顾悦行一样的又躲回去了云深的怀里。云深安慰他,顺着他的背轻声的安抚他。
正在雁展颜的颤抖缓解了不少的时候,云深看到了赶来的络央。她姗姗来迟,手里多了一包东西,她径直走进了那间藏着冒霜夫人的屋子,越过顾悦行的肩膀,云深看到络央将手里那包荷叶包的东西递给了那个横梁上流血的叫冒霜的女人。女人一开始十分警惕,后来见冒霜没有敌意,于是慢慢靠近,她嗅了嗅,一把抓过了那包东西,又退回去了横梁上。之后的事情就看不到了,因为络央让人继续关上了门,这一次还上了一把锁。那锁虚虚挂着,并没真的锁扣上。因为络央说道:“我想这一番,蓬莱馆应该没有人会再次擅自闯入了。”
雁展颜听到,脸一红,原本探出的半个头又缩了回去,云深又是好一阵的安抚。
经过这样一通折腾,顾悦行对于雁展颜的印象可以说是好不了了。
不过没关系,雁展颜对他的印象也没多好。
事后雁展颜冲着赵南星告状:“我可是死里逃生!若非我机智反应快,那个疯女人的爪子就要挠穿我的脸了。好家伙,明明是蓬莱馆的人没有任何戒备之心,他却首先去同情那个女人!这就是作为的江湖人的怜悯之心吗?为什么不怜悯我?就因为我是宋城来的,我好命?就因为那个女人苦命?大家生而为人,要怜悯也就一视同仁嘛!哇,原来这就是武林盟主哦!”
赵南星静静地听他半算是诉苦半算是发火的絮叨,等到雁展颜说累了,才说:“你无事就好。”
雁展颜说:“哪里无事了!你问云深!我吓得浑身发抖,今夜定然要做噩梦了。”
赵南星看了看云深,见云深果然点了点头。叹息道:“既然如此,你今夜就别留在蓬莱馆了,你去琴菓楼吧,我让云深陪你。亭云和小孟将军一同。听说琴菓楼的石榴酒酿的很好,虽然你年纪还小,我破例了,许你今夜饮一壶。”
雁展颜还想说什么,赵南星又道:“只今夜,到了明日,你再说你惊吓过度夜不能寐想要饮个石榴酒桃花醉,那可就过时不候了。”
就光这一句,雁展颜立刻将所有抛之脑后,立刻道:“去就去!我实在是受惊不轻,要拉着云深,和十六娘子好生说道说道。”
赵南星也不说什么,只说道:“你有分寸就好,到时候收收你的笑,说笑归说笑,云深,你一向稳重,看着他,别叫他随意下什么毒誓许什么终身来。”
云深忍笑,一一应下了。
是夜,雁展颜果然开开心心包下了一层的雅间,还唤来了十六娘一同赏月,在石榴酒的甜醉中,雁展颜大着舌头夸奖十六娘的美貌,还大着胆子好几次牵了牵十六娘并不算柔嫩的小手,十六娘对于这样漂亮的小公子的甜言蜜语似乎司空见惯,甜甜蜜蜜的应着,却根本没往心里去。
赵南星给的石榴酒的限度是一整壶,果然是高估了雁展颜的酒量,雁展颜半壶酒下毒,舌头已经打了结,一声十六娘都讲成了石榴凉,在他费劲说了一句:“啊,石榴凉的妹妹来啦”之后,就一头扎下去不省人事。
等到十六娘端着醒酒汤回来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了云深,云深淡淡道:“他喝多了,已经安睡了。”
十六娘放下了那一碗解酒糖,却看到云深独自喝下了剩下的石榴酒,他没回头,倚着凭栏处看向那天上的月,十六娘似乎不适应一下子寂静的氛围,刚刚想唤一声:“小公子.....”就被回头的云深给吓得立刻噤了声。
因为她看到云深的眼睛里苍凉无比,仿佛夜空的凉意在此刻全数收入了他那一双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