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界何德何能,能够担得起“税贡”二字?往小了说算是胆大包天,往大了说就是欺君罔上。
雁展颜刚刚想要甩脸,却被赵南星突兀打断,他说道:“好好喝汤。”
雁展颜知道这是叫他不必直说的意思,于是只好委委屈屈端着梨子甜汤喝起来。
等到赵南星打发走了小丫头,屋内外人基本清空,雁展颜才道:“人间界有些胆大包天了。”
赵南星道:“人间界有胆大包天的资本——你要想想,就连我也曾经是人间界的弟子,那太医院中,几乎大半数都是出自人间界,更别说民间太夫,即便是未曾出自人间界,也多少收到了人间界弟子的提点......说一句桃李满天下根本不为过,如此一来,那地方官府对其客气有加,理由也是立得住的。”
“理由立得住是一方面,可是人间界敢不敢接下,应该不应该接是另外一方面,”雁展颜皱眉道,他从进门,眉头就未曾松过,太阳穴突突的疼,一方面是有些醉酒,一方面是缺觉,双管齐下的困倦令他越发表情严肃起来,“这就好像功臣,功高盖主是一方面,君王隆恩是一回事,若是仗着恩宠当真桀骜不驯,那就离死不远了。”
这话没有比雁展颜说出来更能够说明一切的,雁老将军功高盖主,却心知肚明其功可封神,也可毁人。所以在君王尚未开始发现自己赏无可赏之前,就开始主动削弱功勋,分散让渡军权,甚至直接让自己唯一的儿子成为一个纨绔子弟,这些举动,有利有弊,利便是富贵绵长,弊便是功勋世家将门虎子一朝覆灭,京都原本提及将门,无人不知道东楼雁门,如今,京都已经被孟氏兄妹和天门九军瓜分,雁老将军现在尚在,军威也尚在,不论是小皇帝还是各大军门,都对雁展颜有几分的客气,可是这种余威留下的客气能够存在多久呢?
现在的一声“纨绔”还能算是一句调侃和自嘲,只怕不久将来,那纨绔二字就要真的刻在雁展颜的脑门上了。可是又怎么办?如今太平盛世,朝廷权衡重心逐渐从武将转移到文臣,武将本就对立明显,对雁老将军敬重是一回事,给后人分一杯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以雁展颜的前路实在是迷茫——这是对于局外人看来的样子。
对于局内人雁展颜来说,那前路就光明坦荡的很,“我就是个富贵闲人,何况这富贵可是多少人求不得的,将来我的子女也是,不管是将来要学文还是习武,这起点都比寻常人要高的多,普通的将才,过五关斩六将才有一丝机会在殿前献艺,我家就不一样,只要我儿有一身好本事,想要表现一番,我就可以请来陛下,在家中花园看我儿舞刀弄剑。”
雁展颜年纪小小,想的通透,看得明白,分寸也是进退的当。他活该长命百岁一生和乐。
也是因此,他端的住距离,把握地了分寸,所以可以理直气壮的训斥那些无法克制分寸和身份的人或者事情。
对于这份指责,就连赵南星,都挑不出毛病。
赵南星说道:“人间界如此,不单单是因为自己和朝廷关系密切的来的底气,还有更多,出自民间。”
他见雁展颜面露困惑,提点了一二:“你可知道,为何你能够在蓬莱馆中见到武林盟主?”
这个雁展颜倒是没有来得及去思考这一层。也不奇怪,他是宋城的贵族子弟,和别的贵族子弟一样,对于他们来说,天下分成简单,无外乎就是朝廷、民间、江湖。看,朝廷民间和江湖,其实是没有人间界的。人间界的构成,在这三方看来都十分的尴尬。
对于雁展颜这样的朝廷范围的少年来说,人间界肯定是不属于民间的,那就归拢到江湖里面去吧。反正江湖听着什么人都有,有个同样喜欢游历四方的人间界,十分的契合;而对于民间来说,那高高在上的人间界当然不会是平民百姓的同类,人间界的弟子构成实在是凌乱,朝廷太医院有弟子,江湖人还保护人间界弟子,那么既然如此,那就等于不属于民间就行;而对于江湖人来说,人间界和朝廷关系亲厚,而江湖保护人间界的弟子的这个不成文的规定,纯粹是属于江湖人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否则对于江湖人和人间界的契约,怎么就没有一个什么名号呢?江湖可是最喜欢起名号的,但是偏偏没有,看,这就是区别。
所以人间界的地位,实在是又神秘又尴尬,好听了说是神秘,不好听,那就是尴尬。
当雁展颜问及这江湖和人间界的关系时候,赵南星道:“倒也没什么关系......”
这说的是实话,赵南星又说:“江湖人的说法,对于人间界弟子保护的这个规定,其实是为了在民间百姓中博一个好名声。”
这说的也是实话。
雁展颜聪明,一点就通:“所以,人间界如此傲慢的底气来自于人间界弟子在民间的地位?就连江湖人都要靠讨好人间界来赢得百姓心中的好感,连地方父母官都要靠‘孝敬’人间界的弟子来安抚民心?以至于,一个区区在蓬莱馆打过杂的仵作,都可以在知府面前目中无人?”
赵南星不语,属于默认态度。
雁展颜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得更厉害了:“若是如此,那人间界的弟子在民间,几乎要比肩神明了,可惜神明不会说话,反不得天地,但是人间界的弟子或神官可以。”
说道此处,雁展颜忽然茅塞顿开,他头疼的依然厉害,但是在这种疼痛的煎熬中,依然艰难的扯出了一丝的清醒,他说道:“所以......所以,所以大国师才要你,履行婚约?因为如今的神官大人,是......是.......”
他还来不及把话说完,事实上,他的脑子混沌的厉害,舌头不听使唤,明明是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也知道自己想明白了什么,但是偏偏他就没法整合出来一句明白的字词,他看到面前的赵南星的表情从疑惑变成惊恐,嘴巴一开一合,冲着他喊些什么,但是他什么都听不到,之后,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
顾悦行半夜见到蓬莱馆中忽然忙乱,还以为是又谁去放火。结果才知道是那个白日见到的贵族少年忽然发热昏迷。赵南星自然可以诊治,但是缺少药材,便直接带来到了蓬莱馆中。
顾悦行经此一闹,也没了困意,跑来跟着看热闹,白天见过的活泼少年如今虚弱的像一滩软泥,软绵绵的卧躺在贵妃榻上,鼻子都好像在喷火。
顾悦行好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赵南星说:“着凉了。夜里喝了酒,他喝酒爱出汗,原本睡一夜就没事了,结果他睡到半夜忽然往外跑。”
“这么粘你吗?”顾悦行觉得有趣,“这孩子白天看了,活泼是活泼了些,骄纵也是够骄纵,不过大户人家的贵公子嘛,也是情有可原,但是看起来不像是个咋咋呼呼的孩子啊。”
赵南星不便和他说太详细,毕竟此前内容还涉及了顾悦行,只好推脱说:“谁知道,许是喝多了。”
顾悦行乐了,道:“有意思,喝多了粘人的我见过,但是喝多了粘你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赵南星这就有点不服气了:“怎么就粘我不常见呢?我又不是老虎也不是洪水猛兽的。”
顾悦行刚刚想说什么回他,旁边安睡的雁展颜就被吵醒,他本来就头疼未消,还缺觉,被吵得烦不胜烦,根本不睁眼看看是谁,就一声大叫:“吵死啦!”
一言既出,二人立刻闭嘴。
顾悦行用口型说:“看来没事,精神头足的很,就是缺觉。”
赵南星也回说:“小孩子么,就是要睡足就好了大半。”
于是二人一边无声对话,一边走了出去。留下雁展颜继续沉睡,翻了个身,还扯了被子把自己裹成蚕蛹。
走出门外,天色也快要亮起。
顾悦行此刻才觉得今日过得凌乱又匆忙,或者说,这几日都过得凌乱。
顾悦行被冷风吹面,道:“你当日,提醒的对。”
赵南星猛然听顾悦行没头没尾提及所谓“当日”,根本反应不来,问道:“哪个当日?”
顾悦行又乐了:“难道你还多日都有提醒我?”
赵南星道:“我总是提醒旁人,并不会记得哪个提醒的多。不过大多数人,都不太把我的提醒放在心里,你看,我让雁展颜少喝一些,别乱跑,他也没当回事,于是受罪头疼。”
顾悦行笑笑,并没有马上解释哪个当日,而是道:“你今日,很是故意回避络央。”
既然被看出来,赵南星也直言:“是啊。虽然回避很是可耻,不过很是有用。大国师,也就是我的皇兄派来云深和展颜来送婚书,也是为了让我们有个接受的时间,整理心情。但是我们都知道,大皇兄既然让婚书请出牡丹阁,也就没打算放回去。”
顾悦行说:“不能放回去,可以毁掉。”
赵南星还未说什么,顾悦行便继续说道:“这婚约之事我也有所听闻,其实想想,就知道这件事情多么荒唐——物是人非不说,灭国之仇不共戴天,如何能够做成夫妻?我想大国师的举动,并不是真的想要促成这一桩姻缘,而是为了给你一个解脱。只不过他心是偏向你的,不愿意你来做这个坏人,于是就他来做这个坏人,让络央主动提出解除婚约。这样一来,无论是对朝廷还是两国百姓,都有解释,毕竟当年订立婚约时候你们还是孩子。”
顾悦行说这些的时候,赵南星并未看他,而是凝望前方一处黑暗之处一动不动,若有所思,他知道,顾悦行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他的所谓道理的根基,是站在亲情的角度上去看去分析的,而近日,雁展颜说的也有道理,他的道理,是站在君臣道的角度去看的。
两人都有道理,若是赵南星是个局外人,看雁展颜的稚嫩面容,再看顾悦行武林盟主的身份,他都本能会觉得,顾悦行说的才是站得住脚的。
只是,可能吗?他的大皇兄,当今的大国师,在此刻,在他离开宋城的时候,忽然发来这样的婚书,对于大国师来说,他一定是对赵南星的行动掌握的清楚,不会不知道他从连月城开始就和络央接触,也不会不知道他一路见闻和遭遇。
所以对于赵南星来说,他从未有如此刻一般的茫然,很想要跑去大皇兄身边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么已经站在了红尘之外的局外人来说,是不是真的看得清楚明白?觉得他和络央,不对,和朝华,还能走上一程?
怎么可能?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先惹得赵南星自己发笑,他光是想想就觉得离谱,其他的场面就根本想不出来。
而对于顾悦行来说,他见到的赵南星正带着一脸的苦笑发呆。
顾悦行忽然道:“我送你一样东西。”
他在赵南星诧异的眼神中把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个低哨,不多时,黎明中就有一只黄鸟,拍翅而来,它很亲人,在空中绕着两人打了个圈,然后十分乖巧的落在了顾悦行的肩头,那是一只玄凤,毛色嫩黄,脸上有两团类似红晕的红团,十分可爱。它落在顾悦行肩膀之后,不停地用头和羽毛去蹭顾悦行的下巴以示亲昵。
顾悦行耸了耸肩,那玄凤就如同读懂意思一般,拍了拍翅膀,又落到了赵南星的肩上,同样的开始用小红圈的脸蛋开始蹭赵南星的脸,玄凤的羽毛十分的暖和,柔滑如同上好的丝缎,蹭的赵南星脸颊轻微的发痒,他听到顾悦行说:“这是小月,我在月潭镇的废墟中捡到的。我还捡到了别的好东西,不过我觉得它最好,因为它是活物。”
赵南星用手抚摸了一下那只玄凤,感受它的小嘴轻轻啄手指的酥麻感。他听见顾悦行说:“我把它送给你可好?”
赵南星抬头看他,顾悦行一脸认真,说:“这只玄凤很喜欢我,所以我从来不用笼子关着它,它也不会离开我。你知道吗,我发现它的时候,它被关在一个黄金做的笼子里,当悬挂笼子的大屋倾覆的时候,它无论如何震翅,都逃不脱那黄金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