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顾悦行已经开始严肃的察觉,自己实在是看不懂谢明望了。
他满腹疑虑和不解,可是反而身心放松了,他困惑依旧在,但是紧张感没了。
这种状态反而让谢明望觉得不解,顾悦行察觉了谢明望的不解,似乎是谢明望分担了他的困惑一般的笑了起来,顾悦行道:“你是人间界的弟子,可是你很讨厌人间界。或者说,你很讨厌曾寥寥。络央觉得你是单纯讨厌曾寥寥,但是我确实觉得,你讨厌是整个人间界。”
谢明望作为人间界的弟子,他未免出格太多了。他和人间界被驱逐的弟子,也是朝廷一等一的权臣交好,并且知道很多朝廷的事情,看雁展颜和云深对他的态度来说,雁展颜他们和谢明望交情甚至还不错,算是熟悉的程度。
赵南星对江湖的态度,和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诫让他远离朝廷纷争,想必也是这个缘故。但是......顾悦行隐隐约约觉得,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顾悦行道:“实在是奇怪,我能够理解你讨厌曾寥寥,却不懂的,你讨厌曾寥寥讨厌到要联合朝廷对付人间界的地步。”
“第一,我不是对付人间界,若是人间界本身清白,我不会去对付,没事找事可不是我的作风,”谢明望说:“第二,这两者有何区别呢?我讨厌曾寥寥和讨厌人间界,看不出有什么冲突。”
顾悦行道:“这就不一样了,曾寥寥即便是人间界的当家人,那也只是其中一个地位毕竟高的弟子罢了,而人间界是人间界,就好像,我是个江湖人,我不喜欢朝廷,还觉得官场污浊,藏污纳垢,但是我却很喜欢赵南星,赵南星是朝廷中数一数二的权贵,那也不影响我很喜欢他。”
谢明望做了个仰天大笑的动作,但是却没笑出声,他憋住了,然后依旧把自己的脸躲在暗处,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道:“这不一样,顾盟主,一点也不一样。”
顾悦行扬眉。
谢明望轻笑摇头,似乎在加重自己表达的意思,道:“不一样,一点也不一样,这朝廷,不是我那小师侄子的东西,也不是他的私有物。”
顾悦行脱口:“难道人间界.......”
他顿住,看着谢明望越发灿烂而无声的笑意,听到谢明望道:“顾盟主,你实在是太不了解人间界了。”
顾悦行:“......”
他迟钝了很久,终于慢慢道:“我是不了解,就算是我现在人在蓬莱馆,日日接触人间界的弟子,甚至和几位同生共死过,我依然觉得,人间界的弟子,真是性格古怪,行事作风和我预想的天差地别。”
谢明望安静的听顾悦行说话。
“我这几日,经历多多,可是我觉得,不应该这么乱的。不应该,一件事情都没解决的。我后来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分工不同。人间界的弟子应该济世救人,神官络央替冒霜拔毒,之后,别的弟子应该去着手那荒宅中的其他少女,还有那庙宇中带回来的少女,包括蓬莱馆,难道不应该立刻去解救其他的少女?但是没有,最后一场山火,那些少女就白白死了。冒霜夫人已经丧失人性,不能够在庇佑荒宅中的少女,我听说小铃铛一直哭,小柿子至今没有下落,那些被你用醉生梦死过的少女至今未曾清醒......”
顾悦行越发的说,然后心中的憋闷就越发的不可抑制。
顾悦行抬眼看他,直视问道:“人间界......人间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你们若是都是这样的无视人命,这人间界的名誉又是如何来的?”
怎么会是这样?
当时月潭镇中,络央和他初见,聊起疫病,聊起那鬼面症,说起师叔,包括这几日,赵南星也说过人间档案,可见人间界中确实有济世救人的医者的。
而眼前的谢明望,却看起来,只会对赵南星上心。当然这番上心也不是说有什么不对,谢明望和赵南星算是叔侄辈分,若不是谢明望生的模样年轻些,个性爽朗些,确实是可以理直气壮的端上长辈的架子的。所以这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那些少女们,都十分无辜啊......
谢明望似乎明白过来了顾悦行此刻情绪发生的由头,他也明白了顾悦行根本质疑的不是什么人间界,而是他。
谢明望笑笑,道:“我也是人间界的弟子,是医师,行医救人是根本,哪怕是我讨厌人间界,不愿意以人间界的弟子自居......我也不能不承认,我确实受了人间界的恩惠,我的所长,我的活命的本事,都是从人间界来的,所以我会履行医者本分。但是,你说的东西,荒宅的少女,寺庙中被困的姑娘们,包括冒霜夫人,不能动。”
顾悦行不明白这不能动的理由,要是谢明望不肯明说,那他就胡猜了:“为何不能动?是事关前朝?还是因为和卍夫人有关?”
谢明望摇头又耸肩:“这我怎么知道?我只是知道,救不了。荒宅的少女的毒,救不了。——冒霜夫人的毒之所以能够拔出,是因为她中了第三种毒,以毒攻毒的效果给了拔毒的契机。但是那个下毒的人,是故意,下在了冒霜夫人身上,她料到了这个结局。她为什么不肯冲着少女下手,就是知道,如果冲着少女,那么拔毒之后,丑人部落的血性和天性还不至于激发太重,以至于在拔毒后,冲破甚至,变成兽类。那个下毒的人心知肚明,但是,她没有任何怜悯之心。冒霜夫人就是她给我们的警告,就是告诉我们,我们不能动,我们无可奈何,我们想要济世救人,结果反而害了冒霜夫人。”
谢明望此刻的表情十分的精彩,就好像身后追着一直野狗一样,野狗咬不到他,却也不肯放过他,让他防不胜防,却没办法一脚踢飞野狗,以至于他逐渐暴躁。
“至于那些醉生梦死的少女,我动了醉生梦死,还顺便在其中织了新鲜的梦境。让她们忘记这些痛苦的经历,此后,她们哪怕是再次遇到雁展颜也会视之无物,不会再经历痛苦。而至于另外的少女,我当时没有带走,是因为带不走,她们不是醉生梦死能够改变的了。”
谢明望笑笑,说:“我当然也知道你想要说什么,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嘛。可是,那也太痛苦了,说着容易,或活着就太痛苦了。你觉得我残忍也好,觉得我无情也罢,你此刻可以谴责我的,不过你最后,还是应该去惩治那些恶人。”
顾悦行道:“我要惩罚,也应该有证据。”
谢明望笑:“证据这方面,我不是在努力嘛。”
他收敛笑容,正视道:“我们尽量在规避江湖和朝廷的矛盾,顾悦行,你是武林盟主,所以你很重要。”
顾悦行道:“赵南星和我说过一些,你放心。”
谢明望笑道:“我不是不放心你,你看着很省心,不过......”
他不过半天,就没不过出来,而是似笑非笑的看他。看得顾悦行莫名其妙,自觉谢明望那没说出来的话不是什么好话。
他等半天,见谢明望终究没有出声的意思,终于忍不住道:“你不准备再说些什么?”
谢明望笑着摇头:“你走吧。”
顾悦行:“......”
***
顾悦行走的气势汹汹,中间还踢飞了一颗小石头。
过了一会,顾悦行的身影不见,旁边一直一言不发已经几乎被忽略的谛听忽然道:“公子已经回房了。”
“哦,”谢明望淡淡道,“那络央呢?”
谛听说:“络央站在那里没动。”
“没大没小,”谢明望漫不经心的训斥他,“络央也是你叫的?叫神官大人。”
谢明望声音忽然抬高了一点,也不算是特别高调,但是已经变成了正常的声音,谛听抬头,果然见到络央正从拐角处而来,这个距离,没听到谢明望的声音才怪。
谛听无语,还是打了个招呼:“神官大人。”
络央也无语,十分不客气道:“师叔......谛听.......听墙角呢?”
谢明望也不客气,道:“我没听,就我这耳朵,听不到,累。”
也就是说谛听听到了?
结果还未等络央注视谛听,谛听就主动往耳朵里掏一掏,掏出了两团棉花球,示意给络央看。
络央:“.......”
然后络央也气势汹汹的走了。她倒是没有小石头可以踢飞,因为被顾悦行给踢远了。
谢明望看着络央走远,回头看谛听,奇怪道:“你从哪里弄来的棉花?”
谛听耸肩:“原本就有,否则你们就连悄悄话我都觉得震耳欲聋。”
谢明望吃惊不小。
他一直知道谛听的家族有这个本事,但是没想到眼前少年谛听居然比上一任更加厉害。
谢明望道:“你和我去那庙宇中时候,也带着棉花?”
谛听点头加耸肩:“是啊,绰绰有余了。”
谢明望道:“你好可怕.......将来你家公子大婚时候,最好你远远避开。小孩子是不能够听到这些的!”
谛听白了一眼谢明望,道:“我家公子不喜欢络央。”
他挨了一记爆栗子,才不情愿改口:“......我家公子不喜欢神官大人。”
谢明望道:“会吗?毕竟少年轻易啊.......多少还有点情分在的吧?再说了,难道络央不美吗?”
谛听说:“美不美我不知道,宋城那么多美人,我都看的眼花了。我家公子说,既然眼睛欺骗了,那就闭上眼睛去听。我听着,公子不喜欢神官大人的。”
谢明望无奈又好奇:“你如何知道?”
谛听说:“公子和神官大人走那样的近,那样的说话,那样的对视,公子......就还是一点也不吵。”
谢明望没懂:“你家公子有什么好吵的?”
“为什么不吵?”谛听道,“顾悦行,顾盟主就很吵。顾盟主,从第一次见到神官大人,他就很吵,吵地......我听得清清楚楚。”
很吵?不吵?
谢明望心中一动,紧接着问道:“顾盟主,在哪里很吵?”
“哪里都很吵,”谛听道,“连月城的时候就很吵,月潭镇月潭村,都很吵,后来在槐安城遇到,也是吵的要命,刚刚在公子的院中,也吵得不行。特别吵,好像不是一个人的吵。”
虽然谛听吵来吵去的听着很乱,但是谢明望却好像有点明白了。
谢明望道:“你是说,心跳吧?顾悦行见到络央,心跳的很厉害?”
谛听点头:“恩。特别吵。当然了,这个地方,不止说是顾盟主一个人吵,别人也很吵,比如冒霜夫人也吵,还有陈知府也吵,还有云深,还有小君侯......唯独公子,安安静静的。”
谛听说:“我讨厌吵,公子安静,公子最好了。”
谢明望道:“只有公子安静吗?我也安静啊。我家娘子不在我身边,我可是心如止水。”
谛听瞥了一眼谢明望,露出嫌弃的表情,一瞬而没,让谢明望来不及敲他的头,谛听道:“你也吵,尤其是聊到曾寥寥。”
谢明望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给活活噎死。
“我?!我那是......”
他还没说完,就听到谛听看他心口位置,道:“又吵了。”
谢明望气的捂心口。
***
谢明望实在是觉得自己往日里小瞧了赵南星,他一直觉得,赵南星是属于那种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拜上将军的人才,如今才知道,他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天才。
因为胸中惊雷即便是能够瞒得过所有人,也瞒不过谛听。
谢明望原本以为,赵南星带着谛听在身边,是当个小记事本,或者是个小小的“东窗”,确实宋城中有人暗地里叫谛听为东窗,讽刺这个少年是赵南星的耳目。没想到,这个谛听,竟然真的是谛听。着实可怕的很。
别说谛听可怕,那个赵南星更加可怕。现在就算是赵南星的死对头抓到一个谛听同族的后人过来,也有谛听这个本事,也没办法听出来赵南星什么样子的情绪了。
可怕可怕,实在是可怕。
谢明望捂心口,准备看着天空蒙蒙亮色,先迷蒙一觉。
一墙之隔的谛听熟练的取出一团新鲜的棉花塞住了耳朵,把自己躲在被窝中缠绕成了一只茧蛹——无奈,今天的蓬莱馆,也实在是太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