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怀疑他人这事,其实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倒也不难的。
很多事情,若是有疑问,直接去问就好了。
是问,甚至还算不上质问。
于是顾悦行就去了。
赵南星下榻的院落他并不陌生,头一次入内就觉得这待客之道有些离谱,为何是他住小院,而他们却是规规矩矩的去住客房。
甚至顾悦行还特意问过络央,是否是蓬莱馆知道赵南星的身份。但是络央却只说,蓬莱馆知道的身份,是陌白衣。如今也是。
即便是陌白衣被驱逐,但是也曾经是人间界的大师兄,地位和身份,都足够让他在做客的时候受到非同一般的对待。
而至于为何“陌白衣”出行有兵士随行,甚至一些明摆着是朝廷大将的将士出入,那就不是蓬莱馆需要好奇的。就连那个到处送话本给他们解闷的小医女,也对此毫无任何的好奇。
顾悦行对于人间界的困惑越发的浓厚,它看似随心,却又在很多事情上透着严明,小医女可以不钻研医术,可以大大方方的看民间流行的话本,也可以和客人自在的说笑,聊些有的没的,但是他们又绝对的不能够真的好奇。
这些种种,若是在赵南星的身边,或者是那个宋城,顾悦行或许会觉得理所当然。毕竟那是官场,是天子脚下,到处贵人云集,但凡行差踏错,就会要了小命,所以根本不会有真的自在的时候。但是若是这种事情发生在最为怜爱生命的人间界呢?
顾悦行来不及想出什么细节,就已经走到了赵南星的住处。
结果扑了个空。
院落中只有只有一个小医女坐在院中的石阶上聚精会神的翻看一本书,就连顾悦行走近都没有察觉,顾悦行眼尖,看出来那不是医术,虽然皮面上是写着黄帝内经四个字。但是里面划过的内容,实在是和黄帝内经一点关系都没有。
因为里面有一句:“长老,别过来.......”
顾悦行:“......”
他一开始并不想打扰这个小医女,不过后来一想,若是不问她,还得去问旁的,干脆问她。
小医女真沉浸在故事的推动中,故事里那个英俊美貌的年轻长老终于要发现自己钟爱的小弟子是个女儿身,激动的小幅度跺脚,刚刚跺两下,就发现余光所及处出现了一双皂靴,小医女抬头,发现是来这里做客的江湖人。
“顾盟主?顾盟主你好?顾盟主来找大师兄吗?大师兄出去了。”
顾悦行虽然知道小医女说的大师兄是谁,不过还是挺意外:“你叫陌白衣叫大师兄吗?那你的辈分岂不是挺高?”
小医女说:“不是的,所有人间界的弟子,都会称他为大师兄,因为他最后留在人间界的身份就是大师兄。”
虽然顾悦行不太明白其中的逻辑,不过这不重要,顾悦行问道:“那我问你,大师兄去了哪里?”
小医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认真道:“顾盟主,大师兄是人间界的弟子才能称呼的,您不可以。”
顾悦行:“......”
虽然他依然没明白这其中的逻辑,不过随意了。
他换了个说法:“那我问你,陌白衣去了哪里?”
这下小医女回答的很爽快:“大师兄带着谛听去了府衙,然后孟大将军和孟小将军去了那个之前被烧过的城中山林。大小将军是奉大师兄的命令去的,所以我觉得也应该给你说,万一你知道之后,不一定要去找大师兄呢。”
顾悦行:“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事无巨细的本事?”
小医女也是一脸的疑惑:“这也算是本事?这不是常识?我是个医女,自然是要事无巨细的......”
顾悦行笑,也干脆不着急去寻人了,问她道:“那你还知道什么?”
小医女道:“冒霜夫人昨夜死了,顾盟主忽然来这里,包括神官大人忽然去寻了谢师叔,定然都是一个目的,兴师问罪的。”
小医女说这些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本披着黄帝内经皮的话本,她也如原样的坐着,就好像在和顾悦行聊一件随意的事情,比如天气,比如花香,比如今日街上遇到的邻居,又比如所有算不上大事的事情一样。
顾悦行忽然脑子里滚来一件事情,他问道:“我问你,之前,有没有什么人,在蓬莱馆,或者说,在人间界弟子的眼皮底下杀人?”
他以为这事不常发生,甚至来说一定鲜有所闻,没想到的是,小医女居然神色自然的点了点头。
顾悦行心中说不吃劲是假的,但是他神色并没有出现太多的变化,而是一外头,就好像听到了一件邻里的见闻一般的随意挑眉表示惊讶道:“哦?难道是平常发生的事情吗?”
“当然了,”小医女道,仿佛顾悦行的惊讶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我们是医者,治病救人,可是这世上那那么多的将死之人,又有几成是正常生老病死才发生的呢?更多的是意外。而那些所谓意外,其实大多的是人为。”
有宠悬崖峭壁上失足摔下去的采药人,最后发现他用来固定自己的绳索被人故意从中间割断,那种采药人的绳索用的都是十分珍贵的老藤,不怕水不怕火,浸水之后越发的结实有韧性,还不怕虫蛀,一根绳子可以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相传下去。必然是需要有人花费天长日久的耐心,用一根绣花针,寻一个针尖大小的空隙探进去,一点一点的,“扎死”那藤蔓的一根根细小的根茎。终于等到一日,那根外表依然油亮结实的藤蔓中彻底死去,枯败,在一次次的拉扯中,终于不堪重负,带着那个采药人,从高处落下,重重的坠落到地面上。
但是那个采药人大难不死,后福却是没有的,他摔断了腿,再也不能够采药,儿子却还小,尚未得到真传,一下子家中的生计断裂,为此,采药人求助于人间界,希望人间界的弟子能够断骨再续,让他支撑到儿子长大成人支撑这个家族。
这个理由说得过去,甚至算得上是感人,传承这种事情不分族群,也不分家族,更何况采药人的群支和人间界的医者素来交好,自然义不容辞。
采药人的断骨并不难续,人间界派出的也是个十分得利的弟子,按理来说,三月便可痊愈,甚至痊愈的意思是直接可以飞檐走壁,因为那断骨中,弟子还特意加了一段猴子的骨头在里面,令采药人的骨头比较之前,更加的轻盈和弹跳。
但是奇怪的是三月不到,采药人的请托帖子又来了,他的断骨却是有所好转,也果然如弟子所说,一个月便可自如下地,第二个月便可以健步如飞,采药人大喜,就连华佗在世的匾额都打好了,准备挂在他们城镇中专门为供奉人间界弟子的长生牌位的神仙楼中,结果第三个月的第一天,采药人醒来,如往常一般下地,刚刚脚踩上去,那平日用来支撑整个身体的腿骨,就再一次粉碎。
那个采药人感觉到自己的小腿的骨头在一个轻轻的挤压之后崩塌如砂砾一般,他顿时矮下一截,整个人直接扑倒在地,头重重的磕在桌子上,肿起来老大一个包。他的腿,又断了。
......
顾悦行听到这里,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是有人故意做的手脚吧?能够如此近距离下手,想必是他的家里人。”
“是他的妻子,”小医女道,“人间界续骨的方子十分的痛苦,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所以会在睡前喝下一碗麻沸散,喝完之后,立刻丢下所有知觉,别说扇耳光或者用刀割皮肉,就算是活生生把头给砍下来,对方都会无知无觉的。因为这样才能忍受续骨的痛苦,撑过这三个月。而也是因为这样,他的妻子才可以有机会,在每天夜里,用无数的绣花针插进采药人的短腿中,阻止断腿骨头的生长和衔接。前两个月,只是恢复,碎骨重塑,第三个月最重要,是接桥,就是两节骨头重新长成一节。那些绣花针,阻止了这个。”
顾悦行道:“为何?”
小医女说:“据说那个采药人个性十分的暴躁,仗着自己是一家之主,经常苛待妻女,而且对于生儿子的执念十分的重,若非需要依靠妻子娘家的扶持,早就去休妻纳妾了。采药人家中还有女儿,而且他所谓的那个儿子也不是儿子,而是他的妻子被打怕了,生怕了,把生下来的女婴,撒谎说成了是儿子,全家人瞒着采药人,把一个女孩当成男孩子养大。但是一旦等到孩子长大,就瞒不住了,所以妻子就要在孩子长大露馅被打死之前,先把采药人给杀了。”
顾悦行还是不解:“他喝下麻沸散,已经无知无觉,为何不那个时候杀掉?难道是怕自己死了,孩子无人看顾?”
小医女还是摇头,她刚刚已经把头摇地想拨浪鼓了,小医女说:“并不是,是为了钱,若是采药人在采药的时候去世,那么留下的妻儿就会受到照顾和庇护。但是若是在救治过程中死了,那么就是凶杀案,别说庇护了,后代子女会被赶出去,还要除名。那个妻子说,她还有个心思就是想让人间界的弟子欠她人情,由此,就可以让她的女儿,就是那个一直装成男孩子长大的孩子去人间界。”
“这是母亲怜子之心,”顾悦行说道,他皱眉,“你知道的如此清楚,但是按照你的年纪来说,你应该不会是续骨的那位弟子。”
小医女的手指抚摸着书页,沉默稍许,似乎在发呆,又好像在走神,过了一阵,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顾悦行,轻声说道:“我当然不会是续骨的弟子,他是我师父,我就是那个采药人的‘儿子’。”
小医女说完就低头,不去看顾悦行的反应,稍后,她又爽快一笑,道:“我若是你,我就去寻孟将军。大师兄实在是太狡猾啦!他知道今日一定有人寻他,所以大师兄直接是彻夜不归的。”
顾悦行沉默,半晌道:“我不是要找孟百川。”
小医女固执到:“你寻孟大将军和寻大师兄是一样的!”
顾悦行看来并没有被她说动,反问:“他们俩如何一样?”
小医女似乎词穷,半天才说:“有何不一样呢?称呼里都有个大字?”
顾悦行差一点被逗乐,他咳嗽一声,说:“那你也可以叫我顾大盟主,或者顾大侠,那我岂不是也是一样?”
小医女一脸认真说:“你本就和他们是一样的。”
她板着手指一一数来:“大神官,顾大侠,大师兄,大将军.....都是大的!”
顾悦行无言以对,所以他干脆就闭嘴不说话了。
***
孟百川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在安乐寺的废墟中见到了顾悦行。他站着的地方实在是不太好,这安乐寺烧的干净,瓦砾墙砖都成了灰,反而是那些后山的墓碑都一个个立着,猛然打眼过去,还以为这里是一处巨大的坟场。
而孟百川,一身白衣,站着那堆墓碑中,长发随风而飞,负剑而立,怎么看怎么像......。山里跑出来的男狐狸精。
孟百川受惊不小,再三确认才确认了那是顾悦行。
孟百川走上前去,顾悦行看见他了,拍了拍手上的灰,笑得分外明朗:“孟将军!”
简单一句话,但是孟百川却读出了诸如“你看此地山清水秀现成空坟如此之多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你既然你我有缘再次相遇你干脆就现成挑一个做你的埋骨之地让我现在就完成艾子书的内容把你从这个人世间一笔勾销吧”等等十分精彩的内容。
尽管这脑补过程中,顾悦行笑容非常的明媚,年轻的脸,爽朗的笑,带着年轻人的青春和朝气。
“你来此做甚?”
孟百川问的迟疑,顾悦行回答的也沉默。
两人在一堆坟墓之前面面相觑许久,顾悦行才干巴巴说道:“嗯.......来......找你吃饭?”
孟百川:“.......”
孟百川鼻子尖依然还能闻到山风中飘来的肉香,还有一丝发热土气的味道,不用说,也不用想,否则三天都吃不下饭,更加无法去直视叫花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