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不管是从语调还是从内容来分析,怎么听怎么都是一股子的不怀好意。
就好像那些路上背着糖果匣子,哄骗幼童,趁着不注意就一把把小孩抓到糖果匣子里,然后连夜出城,把小孩子卖掉。
“路上那些卖糖的老头都是偷孩子的。”这种传闻是坊间流行的一种说法。
至于为何宋城的小君侯雁展颜会知道,那必然是因为小皇帝赵京墨的缘故。
小皇帝赵京墨童年时候在坊间摸爬滚打,只听到过小伙伴被爹娘揪着耳朵骂和警告,同时因为他“没爹没娘”,所以有那么几度,还被坊间的那些婶娘们说成是买糖老头的同伙。伙同一起骗小孩卖小孩的。赵京墨那个时候还挺想这个说法成立的,毕竟若是他真的和买糖的成一伙了,他嘴里也能有一点甜。
“那段日子真是苦啊.......”赵京墨说,他叹气,“我一直有个冤枉,就是想要知道那买糖老头的匣子里装着什么,后来当了皇帝一度想要找人去找那个老头过来当面问问,可是安公公说,我若是真的这样干了,那老头能被我直接吓死。”
这话倒是真的。一个走街串巷的卖糖老头,就算是走的步数再多,终究也离不开那坊间的范围。他从未见过高墙大院内是什么风光,自然也不会想象到一墙之隔天地不同。
不过此行一番,雁展颜还未见到过背着匣子的卖糖老头,这一回好容易令他联想,他立刻就不害怕了。他扒拉下来亭云的手,自己说了一句:“我要!不过等一下!你要先告诉我是什么,我再考虑要不要!”
那声音底底笑起来,犹豫声音的来处是地下,那低沉的声音就更加是添上了一分的诡异。
“吓唬人谁不会啊......”雁展颜心想,他背后靠着亭云,“反正我这里有高手在,害怕你这个躲在底下的鬼东西?天日都不敢见的。”
那声音却也固执,偏是一点余地都不肯留的,说:“不行,你要就要,不要就不要。”
“哪有这样的......万一你送来的是个臭东西丑东西怎么办?”雁展颜嘀咕,声音很小,但是是属于那种不怕被听到的嘀咕。
果不其然,那声音听到了,并没有生气,而是依旧问:“你要不要?”
不要吧......万一是什么好东西呢?
可是要吧......万一不是什么好东西呢?
雁展颜犹犹豫豫,身后亭云却发出了雁展颜的声音:“要了!”
又学舌......雁展颜也干脆握紧拳头,下定决心:“怕你不成?要就要!”
了不起,实在是丑和臭,就让亭云一脚从哪里来的踢回去哪里就行。
那声音道:“好啊,有胆量,只不过这犹豫的也太长了,气魄还需要再锻炼。你若是再犹豫多一番时间,你恐怕收到的就是真的臭东西了。”
雁展颜一愣,还未品出这话中的意思,就感觉到脚下开始颤抖,是一下一下,力量穿砸到地面的声音,亭云听了一会,向后方挥手,躲在之后的随从听命上前,纷纷开始动自己的工具,随着那个力量开始砸脚下的石头。
一下。
两下。
三下。
......
那石头原来不是石头,只是薄薄的石壁。雁展颜一边惊呼“这也可以”,同时又后怕起来:这原来都是石壁,我以为这山崩地裂之后,能够留下的应该都是完好坚固的石头,却原来还是石壁?这若是万一,再有人走到脆弱之地,岂不是又是一场遭殃?
有了众人助力,石壁很快被砸出来了一道裂缝。
亭云退散众人,看了那石壁一番,半跪而下,以掌抚之,口中道:“我要以内力震碎其中,可否实施?”
那底下的家伙声音依然低沉,道:“可。”
亭云掌下发力,甚至在雁展颜还未明白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他手下的石壁就裂开了一个四方的裂缝。那掌下石壁并没有什么凸起可以握住,但是亭云却十分轻松的,把那四方石壁从那裂缝中直接掏了出来。
随着石壁掏出,一个湿漉漉的惨白的人头从那个石壁的空洞中露了出来。他就像个冬日从冰面上露头呼吸的大鱼一样张大嘴巴,贪婪的呼吸着空气。
雁展颜一开始被吓的一屁股坐了下去,后来更加是在那个头忽然冒出来的时候要尖叫,他紧紧捂着嘴巴,过了一会,才辨认出来那颗人头的脸对应的名字:“你....你是孟家的那谁!跟在小孟将军旁边的小兵!”
小孟将军官位不低,在军营虽然是副将,可是也只在孟百川之下,他身边的小兵更是不计其数,雁展颜能够熟悉几张脸就不错,更别指望记得住名字。
这活有人敢。
亭云皱眉,认出了那张脸:“孟郊?居然是你?还有谁?”
孟郊大口呼吸,犹豫长时间的空气稀薄,他眼前发晕,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响个不停,根本听不到亭云在说话,甚至分辨出来亭云嘴巴一张一合在动是在说话,都是过了好一会。
他以为自己在大叫,其实只是在微弱的说话:“还有人!还有人在地下!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他之后,很快沉了下去,继而换了另外一个头出来,同样的大口呼吸,同样的脸色发白浑身颤抖,同样的目光涣散,嘴里也是同样的呻吟,一口口叫着“救命”。
刚刚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亭云打开的石壁只是四四方方,大小也只够伸出一个人头。他的目的也是简单,这样的大小,冒出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可是却可以冒出头,若是善类就救人,若是不是善类,不用等到雁展颜开口尖叫,就可以一脚踩回去。
如今踩回去是不可能的了。雁展颜大叫:“快救人啊!还愣着干嘛?快点救人!”
雁展颜道:“这下方还有多少?——你去。去通知君侯大人,你,你去通知蓬莱馆准备救人,那个谢明望呢?谢明望在哪里?不知道?哎,那你去告之蓬莱馆吧!”
一一安排了下去,之后,雁展颜才但有的看那几个惨白的人头。
人头虽然长得不是那么好,但是既然是熟人,还是活的,那就没那么恐怖了。
亭云和众人七手八脚之下,已经把石壁开了个可以出一个成年人大小的口子了,眼下真准备一个一个的往外提溜人。
而那些脑袋却不肯了。
雁展颜急了,看着那一圈挤着呼吸空气的脑袋,道:“你们别着急啊!一个一个来!留个空子,让一个人先上来!”
那其中的孟郊却道:“小君侯大人,并不是我们着急,而是我们不能着急。”
雁展颜闻听一愣,反问道:“什么意思?”
孟郊和其他几个泡的发白的脑袋互相看了一眼,还是孟郊道:“敢问小君侯,我们距离在城中山失踪,已经多久?”
雁展颜回答道:“两日,或者说,是两日一夜。”
孟郊道:“两日一夜,我们在那黑暗中,若是说是度日如年,我们已经在如地狱般的地下暗河中过了两年之久,两年之久在地狱,如今忽然重新人间.......小君侯,我们已经是半人半鬼了。”
雁展颜听得莫名其妙,道:“胡说什么?不过是个地下暗河罢了.....谁没去过?”
他刚刚说完,一向自己确实没有去过,又改口道:“君侯大人,人间界神官,还有你们孟将军,包括那谁,谢明望,不也都去过?不也好好的?”
孟郊犹豫一番,道:“小君侯大人,真实因为孟将军去过地下暗河,所以才知道,哪里的暗河依然在人间,而哪里的暗河,已经不是在人间了。”
雁展颜依然没懂,他干脆问亭云:“你懂吗?”
亭云默不作声的摇了摇头,转头问孟郊:“你刚刚说到孟将军?你见到孟将军?在暗河中?孟将军呢?”
孟郊的眼泪在提到孟百川的时候一下子下来了,他脸色泡的发白湿漉漉的,根本看不清脸色的是水还是泪,可是他眼圈红的吓人,应该是流泪了,毕竟他的声音是哽咽的:“孟将军......孟将军,被,被吃了!”
这下雁展颜的脸色和孟郊差不多了,他声音也跟着抖了:“什么?被什么吃了?鱼吗?”
孟郊摇头,挤了挤眼睛,把眼眶遮挡视线的泪水给挤掉,道:“被草给吃了.......都是弟兄们不好,孟将军是为了救我们,才没的.......小君侯大人!那里是地狱啊!我们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我们已经死了!”
亭云皱眉,脸色很难看,看得出来,他很想要何止一声,但是以他的身份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在场的不管是刚刚救出来的孟郊还是那些哭的丑的要命的将士,地位都比他高,他一个小君侯的随从,是没有任何发话的权利的。
这个时候,小君侯雁展颜就只能自己发威了,雁展颜大喝一声:“别哭了!”
一声喝止,不算是惊天动地,好歹算是把孟郊的哭声给停了下来。
雁展颜故意冷脸:“要哭你们家将军,也等等,没来由的嚎啕一番,着什么急?我还一头雾水,想要哭,都没有时间去哭去害怕!”
他指着孟郊:“你说,为何不出来?你现在当务之急,就是立刻给我爬出来,和我下山,去见君侯大人,然后一一告知你们当时发生的事情,交代清楚明白,然后一切请君侯大人定夺和安排。等到君侯大人问话完了,让你们下去休息,倒是你们是要抱头痛哭还是要撞墙痛哭都随便。现在,是哭是嚎的时候吗?”
雁展颜指了指孟郊,道:“你,说吧,为什么不能马上爬出来?”
孟郊道:“回禀小君侯,我们在地下时间太久,周身都被水压迫已久,浑身脏器已经习惯了水的压迫,忽然一下子出水,周身器官离开水的压迫到了空气中,我们会爆体而亡的。”
雁展颜先是恍然大悟,之后又冷哼道:“你们不是说你们是鬼了吗?鬼害怕爆炸,害怕死啊?”
孟郊等人,“欲言又止”。
雁展颜懒得理他,而是又借着问道:“那么,该怎么办?”
不等孟郊说话,亭云道:“这些经验一般来自于海女,东海南海的采珠女,采珠女犹豫需要长时间的潜海采珠,时间久了变会引得心脉不适,时间久了才得出这些经验。之后,这些经验也被南燕的水兵才用,南燕当时和人间界的交情很好,人间界便给了南燕的水兵一味含珠,入水时候含在舌下,便可中和这种水压。”
雁展颜道:“可是他们事发突然,并没有来得及做这些,再说了,他们又不是水兵。”
亭云道:“孟郊知道这些,想必,当年南燕的水兵,有编入到孟家军中,或者,是别的原因。”
果然,孟郊回答:“我的妻子,是南燕的采珠女。”
雁展颜道:“那你的妻子,有没有告诉你,若是遇到意外,可有应对之法?”
孟郊摇头。他脸上露出凄然之色。
他的表情十分迅速的感染了其他的将士,凄然很快遍布了那些周围的惨白的脸上。
亭云道:“不过,蓬莱馆中的弟子或许有办法,即便是蓬莱馆没有,神官大人或许有办法。”
雁展颜道:“但愿如此。”
他说:“取些米汤来,喂给他们,记得稀薄写,最好别带米粒,他们估计已经长久不进食,胃部脆弱不堪,如同灾民,灾民赈灾施舍粥饭,之前三日,给的都是轻薄米汤。”
随从领命下去。有人上前,递了一壶水给亭云。
亭云一人给了一口,低声问了两句什么,命人取了麻绳,围着众人编到了网中,让孟郊等人可以借力,托举在水面。
他走到愁眉苦脸的雁展颜面前,低声道:“小君侯,可觉得有点不对劲?”
雁展颜道:“那个和我讨价还价问我要不要东西的声音,没出现。”
亭云点头,悄声道:“我原本以为,小君侯会问的。”
雁展颜托着下巴,双目无神看着脚下一堆草,道:“其实我听出来了,那声音,有点像一个人。所以我才没问。”
亭云诧异,道:“谁?”
雁展颜犹豫,道:“我也不确定,但是,有点想,尤其是那一句‘有胆量’和‘只不过’.....很像是那个老头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