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百川看着眼前蠕动的虫子,差点把酸水给吐出来。
亭云在一旁笑道:“他怕你饿死了,回头你就发臭没法吃了。”
孟百川虚弱一笑:“你倒是心大。”
亭云说:“我奉命而来,一来要确保你的安全,二来么,要知道这东西的老巢在什么地方,所以,你得吃东西啊。”
孟百川看他一眼,又看他手上那只鸡一眼:“你吃的下去?”
亭云说:“我给你烤熟了吃还不行?”
孟百川:“......行吧。”
于是亭云就开始愉快的开始烤鸡。他好像已经在事先就做好了自己要被掳走的准备,荷包里揣着的不是银票也不是碎银,居然是细盐。很多话本或者说书,都觉得那些江湖人潇洒,即便是不得已在林中过夜,也是能够随手就生一堆篝火烤鸡吃酒,天作幕地为席,痛快且恣意。
但是其实一般江湖人细心着呢,毕竟痛快和恣意都是建立在吃饱喝足暖和的基础上的。所以幕天席地睡觉的油步不可少,随身带的调味的盐块也不可少,水壶腰带,酒囊也别少,至于饭袋.......算了,不好听。要么带酒囊要么带饭袋。
孟百川看到亭云把烤鸡烤的滋滋冒油——至于那东西抓来的其他的活物,例如蛇和虫子蜈蚣之类,早就在看到火光的时候逃之夭夭了,那蛇尤其是狡猾,在逃走之前,一口吞下了那只青蛙,填饱肚子才能有力气逃命。
孟百川觉得,自己和亭云就好像是那只蛇一样,也要吃饱了肚子才能逃命,不同的是,蛇能一口吞了生物,可是他们,都算是死到临头了都,点菜都要吃熟的,还要加盐才有滋味。
亭云专心烤鸡,时不时翻面——他的袖子里有一把极其袖珍的匕首,团起来不过碗盏口大小,可以被严严实实握在掌心,应该原本的用处是用来暗杀行刺,结果现在却用来杀鸡和剔除内脏。
虽然如此,这把匕首用来杀鸡实在是很趁手。
烤鸡很肥,想必这也是被那个东西给轻易抓来的原因所在,油水不停的被火焰烤出,滴落到火堆里,时不时的冒起一小股火势,不知不觉这洞中已经弥漫了令人食指大动的肉香。
亭云见此情形,觉得已经差不多了,于是从荷包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磨碎的细盐、花椒、芝麻的混合物。
往烤鸡上均匀一撒,香味更加的浓郁和丰富。
孟百川在这种香味中,还闻到了一种奇香。他不禁产生了一点不合时宜的好奇:“你这里,有什么好东西?”
“不懂了吧?”亭云得意一笑,“你不是江湖人,所以很多东西,都还是古板的,这里有盐巴,花椒,芝麻,还有很多晒干的蘑菇磨成的粉末。肉香和菌菇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比那什么京都的酒楼的招牌都好吃。”
亭云还说:“你们行军,还吃那老一套呢?每一个兵士发一块盐块,吃一口干粮喝一口水,然后时不时舔一口盐块?”
他见孟百川没有反驳,摇头:“啧,遭罪。”
他给烤鸡翻了个面,真准备再均匀撒一层,就听到他身后孟百川幽幽道:“既然觉得为官者死板又遭罪,何必卷进来着倒霉地方?若非如此,你现在也该是自由自在的。”
亭云听着,手上一个没稳住,料撒多了。
这一幕尽数落到了孟百川的眼中,孟百川幽幽叹了一口气,然后头靠在了石壁上,双目出神地盯着头顶的石壁,看着上面一块水迹发呆。
......
既然是亭云主动提及这一茬,孟百川也就不客气,他如今身处此地,算是生死未卜,虽然亭云胸有成竹,但是他心中却还是悲凉。甚至几度看亭云的悠然自得,都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怜悯。
既然都是前途未卜,索性有些往日里不好提及,以后也只会当做不曾提及的事情,谈一谈好了。
亭云那头沉默了一会,说:“你放心,我跟着大国师的,我若是会害到你家君侯大人,大国师第一个让我死。”
孟百川说:“但是你没有回答我,为何要来搅合这趟浑水。”
亭云说:“这也是你的刻板,你身在官场,自然心知肚明这朝廷的步步为营和混乱,而对你对江湖一知半解,故而以为这江湖虽然不算风平浪静却也是清水白浪——但是孟大人,我是江湖人啊,且是曾经在江湖漩涡中心的,我知道江湖是什么样子,所以我也是再清楚不过,我到底是搅合浑水呢,还是从一个浑浊之地,跳入另外一个虽然也不清不楚却不会要了我的命的地方。”
孟百川说:“那你岂不是是多来逃命的?你在江湖上得罪了什么人?”
亭云大笑:“以我的地位和身手,江湖中谁能让我得罪啊.......我是惹到了江湖本身,而不是江湖上的谁。”他感觉手上的烤鸡已经烤的差不多了,稍微碰一下,油光发亮,他觉得这回带的东西还是不够,下回应该带一罐蜂蜜,到时候抹在鸡皮上,那皮脆肉嫩,咬一口都是满口爆香。
他用那个刚刚包调味料的油纸包着鸡爪,然后撕下一根腿,沉甸甸的递给了孟百川。
孟百川确实也有点饿了,他沉默的接过了那根鸡腿,沉默了咬了一口。细细咀嚼,确实汁多味美。
亭云不急着吃,似乎很在意自己的手艺的评价,一直看着孟百川把那一口肉咽下,看孟百川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才暗中松了一口气。
亭云道:“好吃吗?”
孟百川心不在焉,但是也不像拂了亭云的好意,点了点头,又吃了第二口。
亭云彻底松了一口气,他说道:“神官之前一再叮嘱我,让我看看你,是不是还是人。如今看来还是,你至少思绪清楚,对熟食垂涎引发食欲,且,不至于会去吞那一口青蛙。”
孟百川莫名其妙。
亭云继续道:“你是不知道的,刚刚那东西把青蛙之类捧到你面前,我真是生怕你会一张口给吞了。”
孟百川听了这话,迟疑了片刻,才低声道:“我也怕这个。我怕我吃了一些东西,那些东西,会让我变成怪物。所以我战战兢兢。”
亭云说:“如今看来,倒是无事。”
他说道:“君侯大人留下那只虎崽,原因就是想看看那只虎崽会不会变成怪物,若是虎崽没有,那就就表示这种怪物的言论只存在于植物之间,也就是同类之间,比如若是地坑中有人,你直接吃了人,甚至要求活吃了人,那么有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但是如果是植物吃了人,然后你再吃了植物结的果子或者是植物,感觉就不会有事。”
亭云这一套不算是刻意的牵强言论。
这如今世道,才距离战火结束多久?哪里没有埋过死人,哪怕是香火鼎盛的庙宇,还供奉着舍利子呢。再说了,谁不知道有一句话,叫什么“.....李子树下埋死人”?
唱都唱的家喻户晓童叟皆知了,那李子也不见少人吃。
亭云说到这里,还多嘴问了一句:“你没吃那底下的人吧?”
孟百川本能否定:“没.......”
他猛然意识到不对,话却已经收不回来了,他刚刚意识到:他从未对除了赵南星之外的第二个人告知过地坑中有人的事情。
而现在,亭云却三言两句就把他的话给套出来了。
孟百川闭上了嘴,眼睛眯着,手上不知不觉用力,直到“咔嚓”一声传来,手上的鸡腿的腿骨被他给掰断了。
亭云见状,连忙笑道:“你放心,我只是随口问问。”
亭云说这话的时候,满脸赔着笑,表现的就像个普通的,身份低下的侍卫一般。但是他实际上却是当年名震一时的武学奇才,当年风光无限的武林盟主,一个如此前途无量的人物,却在鼎盛之后抛弃一切包括红颜知己消声灭迹,跑来这里当一个毫无实权的小君侯的贴身护卫,得是多蠢的人才能相信他毫无别的意图呢?
他要是淡泊名利,可以退出江湖金盆洗手;若是被江湖所累,可以改名换姓隐居塞外;若是觉得江湖无趣,另想要有一番作为,那么直可以来官场光明正大的大展拳脚,朝廷又不是透过门缝看江湖人,专把江湖人看扁。宋城中不乏有江湖豪杰入住官场且如鱼得水的。
那些人无论是当年的地位还是名声,皆不如亭云,如今却一无所知无知无觉心安理得的受亭云的低眉顺眼。那些人可算是无知,可是亭云呢?
他是为了什么,忍下这前后人生的种种的巨大落差的呢?
只能解释为他为了一些东西在隐忍:有更多的更重要的事情,比这些巨大的落差和眼前的不平要重要。
所以,那些是什么?
这才是孟百川想要知道的。
或者说,孟百川知道不知道不要紧,赵南星呢?大国师呢?他们知道不知道呢?
.......
按下这些不表,孟百川低头看了看手里已经冷掉的鸡肉,再也没了胃口,他嫌弃的把亭云烤制了很久的鸡腿丢到了一边,随手在身下的干草上抹了抹——那东西把他们抓来的时候就直接掳到了这个洞里,洞中已经是适合居住的地方,却并不是一方随意寻到的洞穴。
洞中有一些隐隐的毛发的气味,还有很厚的枯草,以及一些明显是用牙齿嚼烂的枝条,这些东西在这洞穴中堆了厚厚的一层,做成了一个巨大、能够算得上是柔软的窝。
亭云观察了一下,还根据角落中找到的黑色毛发判断,这应该原本是一个熊的窝。是熊用来冬天的时候冬眠的。
亭云说:“青果城冬日是会落雪的,而且雪还挺厚,这里虽然山不算是高,但是却很意外的有绵延的密林,而且密林错综复杂,就连老练的猎人都会迷路,所以青果城中并没有多少以狩猎为生的人家。——其实自从青果城官道开通之后,青果城才成为大城,以商贸居多。想必这密林因为人迹罕至,所以有了很多动物。”
如今才是夏末初秋,正是林中动物最为活跃的时候,所以这洞要么是熊废弃了,要么就是还一时半会没想到,正好被那东西给霸占了。
这样看来,他们起码已经出了城,且入了密林。
亭云说:“这东西身手矫健,且算得上日行千里......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这东西君侯大人肯定不会留下,其实若是留下也不错,训好了做个人样子,不比驿站邮差管用?”
“你也会说有个前提,”孟百川凉凉道,“训好了,寻不好怎么办?”
亭云道:“寻不好就杀了呗。”
孟百川笑:“这东西就和引蛇出洞一样,一只蛇有什么畏惧?哪怕是个大蟒,也不过就是几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加猎狗就能围攻下的.......非要群蛇阵才能够起到威力,可是群蛇,什么叫群,相聚才为群,如此之多的东西,能够一个一个的训过去?但凡有一条蛇不听话,回头咬上一口,就算是个菜花蛇,也能疼上十天半个月。更何况,一般训蛇为阵的,都是毒蛇。那个训不好,可就不知道是谁死了。”
亭云觉得孟百川举的例子不对:“那是蛇,这是个怪物,哦对,君侯大人成为刑天,刑天才有几个?山海经说来说去,就那一个被砍了头能继续上蹿下跳的。这专心致志训一个,怕什么啊?”
孟百川反问:“你怎么就如此肯定,就这一个?”
亭云一愣,过了一会才反问:“你怎么觉得,不止一个?”
他紧张的等着孟百川回话,结果孟百川反而哑了,只出神的盯着洞口的方向,他愣着,顺着孟百川的目光往洞口处看,其实洞口处什么都看不到,那东西跑出去,自然不会就傻愣愣的让他们这样待着,早就在洞口用一块巨石给挡住,非那东西回来才会挪开。
亭云一早试过,那巨石根本动不了。不觉惊叹,那怪物身手敏捷不说,还是个大力士,果然是“刑天”。
孟百川此刻问他:“那东西,回来的时候,搬走洞口的巨石,那么,出去的时候,门口的巨石,又是谁挪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