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络央有什么反应,赵南星就示意自己话还没说完:“之后嘛,他们在人间界是病人,而且在人间界中并没有犯罪。可是他们在之外的地方犯罪了呀,那么自然就是治好了,交给官府处置就是了。一路上有骸骨,衣冠冢也在那里,夫子的衬衣也是物证。这还需要我烦恼吗?”
络央说:“治好了,再杀吗?”
岂不是浪费?
曾寥寥说过,那些人原本的疾病并不难治,之所以会发展到后面长了脓疮痛苦不堪,是因为食了同类导致的。
很有趣的一点是,万物中,其他的同类,比如老虎吃了老虎,狼群吃了其他的狼这种,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万物中,只有人,相食同类,才会产生十分可怕的后果。
这大概就是人类成为万物灵长的一定代价。
这种属于“天罚”的病因最是令人头痛,简直是在和阎王夺人。而且这夺的还十分的无理。——这都吃人了,自然是丧心病狂了,即便是大灾之年的“两脚羊”也说不上是什么被迫之举,因为两脚羊,通常都是老弱妇孺,而且即便是封城时候,也会由城中将军,先带头杀了妻儿,再杀老人。
络央想过,大概就是弱肉强食的直接表现了吧。一开始这个成语,应该就是一个简单的字面意思。
弱肉强食,弱者的血肉,被强者瓜分。
这又岂能不属于天罚?既然属于天罚,人间界的做法估计连阎王都迷惑——人家都快走到阎王殿门口了,人间界的太夫非要跑来去把人死活拽回去,然后等到阎王还没反应过来的是,那人又被一脚提到了阎王殿的门口。
估计阎王看到去而复返的魂魄,估计心里都要万马奔腾了。
“即便是人间界的医术,医治那种顽疾也是十分辛苦的,辛辛苦苦,还要耗费无数珍贵的药材,去治好那些不值得的人,再马上,把那些人送上断头台。真是矛盾极了。”
......其实络央的意思赵南星是明白的,络央的矛盾他也懂,花费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把罪恶滔天的人治好,交给官府惩治,若是官府判了斩立决,那络央的心中自然痛苦,觉得那些人罪有应得,可是又迷惑于既然要要死,何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让他们恢复如初?反正证据确凿,判刑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只要稍微延缓一些时间,让他们听到宣判岂不是两全其美?既可以惩治坏人,还不用浪费药材和心力。
还有就是,若是官府轻判,并不判死,那么,把那些人救活,岂不算是助纣为虐?他们原本可以被天罚至死,结果人间界办了一件坏事。
络央说:“好心办坏事,是非常让人讨厌的一件事情的。”
赵南星笑,他一直是坐着的,也一直没有让忽然到来的络央招呼她坐下,他们就这样你来我往的说些事情,而刚刚送来亭云消息的陈染已经悄悄的退了出去。倒是并没有走远,只是站着门外院中,赵南星抬头就能瞧见,却也保持了一个十分愉快的距离。
赵南星说:“官府断案,见过的那些原本罪恶滔天杀人如麻的人何止一二?那些在苦主嘴里嚣张跋扈的家伙们,到了公堂上十个有八九个都会痛哭流涕,忏悔、知错、磕头、求饶......一个个说着请求官府从轻发落,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云云。但是谁能信呢?父母官难道不清楚?那些堂下的人哭泣的理由并不是知道自己过错,若是知道了,自己都能把自己凌迟了。他们是后悔自己当时轻敌被抓,后悔自己当时太过于大意,若是从来,若是能够侥幸逃过一命,一定会吃住这个教训,不再落入官府手里。”
赵南星还说:“所以这种案子一般都是公审,任凭百姓围观,为什么会有秋后问斩?白日天光之下,由官府一一诵读那些死囚罪状,然后刽子手砍头,有的还会把人头高举给百姓看,仅仅只是为了让百姓看看官府的作为吗?”
络央好奇:“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赵南星说,“围观的人什么人都有,官府只会维持秩序防止闹事——想一想,若是普通百姓围观,为何要防止闹事?一定是因为官府知道,围观的不止是百姓,还有犯人的同伙,当街问斩,就是为了给那些同伙看,还为了警示——不要轻易犯罪,否则人头会被高举。”
赵南星抬头看络央,说道:“我虽然说着话有点.......嗯.......”
他“嗯”了半天也没说出到底有点什么,不过接下来说的话,络央倒是立刻就知道,他到底是有点什么了:“还是请神官大人,相信官府的公正和公平。”
络央也看他,她是站着的,若是要直视赵南星的视线,就要微微低头,她果然低头,看着微微抬头面带微笑的赵南星,忽然很想喝一杯茶:“人间界速来和江湖交好,而江湖,速来觉得官府不太作为。”
她慢慢说完这话,尽量不露痕迹的抿了一下发干的嘴角。
她一向不爱装扮,平日里甚至基本不施脂粉,她来到人间,见过女子往唇上涂抹一种香味发甜的唇脂,确实很好看,原本粉嫩的唇色因为多了一层蜜香的唇脂变得红润透亮。
她此刻忽然想起那日闻到的香气,想起看到的女子取了蜜脂涂抹在唇上的模样,那是她当时偶尔搭救的一个姑娘,那姑娘自小体弱,上香途中犯了病,正好被她遇到——软轿中婢女的哭叫实在是令人无法忽视,于是她便就做了一出意外的“路见不平”。
那姑娘姓刘,先天不足,家中原本生活富裕,为了姑娘的病,家中的积蓄迟迟无法再进一步,时间久了,姑娘也灰了心,每个月的上香也是乞求来世的康健,不再对今生抱有希望了,谁能想到峰回路转?在路上都能遇到人间界的神医呢?刘姑娘之后痊愈,刘家全家对她千恩万谢,这一份恩情,自然都叠加给了人间界上。她和那刘姑娘相处了两日,那姑娘有一日拉着她去看新送来的脂粉,给她展示用桃花花瓣和蜂蜜做的口脂,用新鲜花瓣做的花钿,还有用研磨的珍珠做的敷粉等等.......她唯独记住了那个蜜一般香甜的味道。
刘家姑娘顽疾消除,父母也按下了忧心,言语中已经开始操心自己家女儿的婚事。婢女打趣姑娘,抹了这样香甜的口脂,是不是要甜晕未来的姑爷?
那样的闺房话语,让刘姑娘粉面含羞,气色都好了不少。
她那个时候还说,若是要完全痊愈,心情愉快也很重要,也觉得姑娘的父母开始操心婚事这个主意不坏,不过......“要选个两情相悦的。别叫她在郁郁寡欢不展笑颜了。”
那姑娘笑起来十分的美,此前就连姑娘的父母都不曾觉得自己的女儿美貌,可是自从女儿痊愈之后,姑娘越发的美貌惊人起来,相看的媒婆都看呆了,求亲的人自然随之踏破了门槛。
她未曾留下喝一杯喜酒,因为人间界的医者治好了刘家的女儿的顽疾的消息传出之后,除了登门求亲的,还有的就几乎都是上门问诊的。
若非络央离开得早,刘家的门槛就真的要被踏破了。
这一段相遇,或许对于刘家来说,是一段奇遇,但是对于络央来讲,不过是千万连月城途中的匆匆一撇。
她无法久留,因为前路有要事等候。她写了一张枝条,拜托本地官衙去请来人间界其他的弟子来此坐诊几日。之后便告辞了。
之后她捡到了木呦呦。再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她能够控制是否可以成为匆匆一撇的存在了。
络央忽然有点怀念那一路上的随性。
于是她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怪不得人间界爱和江湖往来,江湖的随性自在,实在是令人羡慕啊......”
这有点无形中的拉踩了,不过作为朝廷的人,每次都会被江湖人嗤之以鼻呆板不知变通等等,也算是习惯了。
即便是如此,赵南星还是苦笑一声:“其实倒也算是想通?人间界入世的弟子不也是游历四方随性自在?”
故而如此,人间界的弟子才会有契机得到江湖人的一路相互,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可是还有一句话: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是非。那么互相通融一番,岂不是就等于:有江湖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那么有是非,就会有冲突,有冲突,这不就需要太夫了嘛。
只要跟着一个爱路见不平的江湖人走走,人间界的弟子基本是闲不下来的。
这络央不是自己就是个例子嘛,她在连月城遇到了顾悦行,之后就没有闲下来的一天了。倒是江湖弟子顾悦行自己给闲下来了。
络央叹气:“我还没来得及享受几天的随性自在呢,就一件事情一件事情的过来,忙忙乱乱的。”
赵南星又是一阵苦笑:这忙乱的原因可真不止是顾悦行的原因,绝大部分的因素都在自己这边,虽然严格来说,是朝廷的因素,但是既然自己是是朝廷的一员,那这锅就别想甩掉。
本着背就背反正一口锅两口锅的也不再话下再说锅多了好做饭的原则,赵南星十分的顺从的顺着说了下去:“辛苦神官大人。”
络央凉凉道:“神官大人当然辛苦.......白白站了那么久不说,连一杯茶都得不到。”
赵南星恍然大悟,进而立刻赔罪:“哎呀哎呀,疏忽疏忽,是我待客不周!该死该死!”
随后抬高声音:“陈染!送茶来!”
随后陈染在外应和了一声。
热茶要稍后,赵南星先起身赔罪,他倒是痛快且诚意十足,直接起身让了位置——把原本书桌后的主人位让了出来,还回身换了个新的软靠,做了个“恭请”的手势。
络央也不睡真的生气,她也知道赵南星知道她并不是真的生气——若是真的不满于赵南星待客的散漫,络央大可冷面,一言不发的告辞离开就好,不必亲自开口,就是为了讨要一杯茶。
再说了,这里还是她的地盘呢。她讨要什么茶?这茶说来,还是赵南星借花献佛呢!
没错,她就是那尊佛。她比佛还厉害,人家借花献佛,是有所求,而赵南星借茶献佛,只是为了道歉。
......
热茶来得快,一路上送来,掀开盖碗,也还是烫嘴,不过吹拂之间,茶水的水汽扑来,已经适时地湿\/润了她的双\/唇,她感觉到自己连同面颊都被水汽很好的抚慰到,已经算是起到了目的。
赵南星似乎要为赔罪进行到底,十分的察言观色,还未等络央亲自搁下手中茶盏,他就伸手接了过去——一下一下,轻轻的开始用茶盖撇茶,试图尽量让茶水冷却的快一些。
络央觉得有点好笑:若是自己真的如此着急,早就把他手边那一盏纹丝未动的凉茶一饮而尽了,也不必等到现在。
不过既然赵南星愿意,她觉得倒也不错。
于是就心安理得让赵南星站着“伺候”,她又摸到了那面前的那块亭云留下的石头,她拿在手上点了点,石头此前一直被赵南星握在手里摩挲,此刻入她手中,还能感觉到石头上残留的暖意,她尽量忽略手心中陌生的热度,目光锁定在石头上,问道:“这东西......怎么得来的?亭云不是被抓了吗?还有时间在石头上刻字?”
那石头看起来并没有太多的异常,拳头大小,略圆,但是并不是什么漂亮的石头,甚至有点不起眼和粗糙,就是因为这两者,所以猛地看过去,并不能够发现石头上的端倪。络央也是学着赵南星无意中的摸索,才能知道那石头上画了什么东西。
看来在她来之前赵南星已经摩挲了很久,这才一一把石头上的图腾描画到了纸上。
她不动声色,一一对应了过去,还真是一点不错。
第一幅画,是一对手拉手的小人,第二幅,是一堆的小人,到了第三幅,那些小人统统被胡乱的抹去,可是并没有完全抹去,因为到了第四幅中,第三幅的小人就完全被打乱,拼凑成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