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络央和赵南星皆有不满。
赵南星道:“这行医之事,是你们人间界的事情,何苦把我叫来?我还以为已经有了彻底明白的法子,这才要我过来参合,结果不是。”
公孙鱼的想法是,这东西即便是怪物,那也是天生地长的,虽然存在即合理这个说法用在这种怪物上并不是非常的过得去,但是既存在了,合理不合理先搁置在一旁暂缓讨论,相生相克这个规律,想必只要是天地之间的东西,都是逃不过的。
小孟将军这病来的古怪,虽然是中毒,但是也不会排除有可能是症状相似,公孙鱼这次来得巧,他十分明白当年那个毒素的解读之法。不过公孙鱼当时却问了一个问题:“这东西在地坑中,能保证没有变化?”
满场杏林高手,无一人发言。
公孙鱼最后说:“既然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么,我们不妨大胆些,活马来当死马医。”
这句话让赵南星的不满更上了一层楼:“这话是什么话?小孟将军可禁不起这种乱弹琴的实验。”
络央说:“所以才要征求你的许可啊。”
赵南星不吭声。
末了,才说了一句:“我要考虑一下。”
于是这件事情就算是告一半段落了。
另外一半段落,还是关于赵南星的。前面说了,络央和赵南星皆有不满。
不同的是,赵南星的不满源自于这个忽然杀出来然后莫名其妙的占据了主导地位的公孙鱼。而络央的不满,却是对于赵南星的不满的不满。
络央说:“你好歹曾经是人间界的弟子......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这是事实,不必回避。不管现在有何矛盾,你也不必去否定当初的自己吧?你讨厌的或许是人间界,或许是我师父,或许是别人.......但是你总不会去讨厌你自己吧?我相信你少年时候一定相当不错。”
好话都说成这样了,赵南星连哼一声都不好意思发出声音了,他闷哼一声道:“我当然不讨厌我自己,我喜欢每一个时段的自己,和自己每一个时段的决定。”
络央道:“那我要问你——十五岁的陌白衣若是见到了公孙鱼,会如何?”
赵南星说:“自然是恭恭敬敬,恭而不维,敬而不卑。”
恭而不维,敬而不卑——这是刻在人间界听学处入口石碑上的一句话,是所有人间界弟子都铭记于心的内容。这句话教育所有人间界的弟子,无论是对于师长也好,还是将来入世之后,面对权贵或者压迫,都要做到恭谨而不维诺,尊敬而不卑微......络央心中默默反复了这两句话,她心中其实清醒的很:赵南星能够坦然的讲出这两句人间界的警言,是因为络央问的,是十五岁的陌白衣。而不是现在二十六岁的赵南星。
十五岁的陌白衣彼时尚在和睦时候,他对于自己的人间界的弟子身份自豪,同时也为了自己是大师兄而时时刻刻的约束自己。他见了师长一般的公孙鱼,当然是恭敬,且满腔信任的。
但是这不是二十六岁的赵南星的做派。
赵南星的行为让络央琢磨不透。她试图想要透过十五岁的陌白衣来看透二十六岁的赵南星,但是她当年从未去过听学的无缘,造成了今日的遗憾。她甚至对于当年的陌白衣只有印象而无记忆,又何尝能够去对于眼前的赵南星比较他人多一丝的了解的痕迹呢?
络央说:“共孙先生并没有什么,冲突?”
络央说的含蓄,但是赵南星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们的对话时间并不长,尤其是单独的时候,这一段路程虽然比较原来的那条路要长一倍,不过蓬莱馆的地方终究没有知府衙门的地方大,何况,这里就连蓬莱馆都不是。
他们一路走过荒芜的花园,走过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落灰迷眼的长廊,四周安静的连脚印踩上灰尘的声音都听得到。
于是赵南星的声音虽然低,却也十分的清楚:“这不是有没有什么利益冲突或者对立才有的态度,我身居其位,无法信任一个新人,公孙先生......多年不曾出过人间界了,忽然出现在这里,还是多事之秋的地方,你让我如何去自我解释?”
“其他的弟子们当然可以觉得,这是缘分,是公孙鱼兴致上来,乘兴入世,然后又碰巧发现了引香,便来帮助小辈,给予力量.......若是,若是我是陌白衣,我也可以这样想,这样想很好这样想着也不累的。很好的。”
络央说:“但是君侯赵南星不可以这样想.......对不对?”
赵南星点头:“赵南星不敢这样想,也不能这样想。我知道我很失礼,我也很是.......不体面,可是谨言慎行和处处留意比起来,体面这东西,有的时候在特定场合,会变成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当然也可以做个表面文章,我相信我做的很好,我可以做出惊喜,做出感激,甚至做出一副觉得人间界中只有真情在的感动神情,然后,我在私底下派人去吧公孙先生的所有可以查到的所有踪迹全部查一遍,一边查,一边在想办法套话,看能不能对的上......我累不累?我的手下累不累?”
赵南星苦笑:“我不怕你笑话,现在,即便是我亲爹从皇陵中蹦出来,一把抱住我说‘好想你啊我的好儿子’......我都要一边安抚我的父皇和他抱头痛哭一边派人去皇陵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十有八九,是有人作梗,千分之一,才是菩萨显灵。”
络央略微低头,避开了一缕廊下沾着灰的灯笼穗子:“没想到,你倒是个不信神灵的.......”
赵南星说:“我不是不信,而是不信,人间的神。”
络央不太懂。
赵南星说:“这人间那么多庙宇,有许多的神灵,其实并不是真的神灵。但是偏偏香火十分的茂盛。首当其冲,便是药王孙思邈。孙思邈确有其人不错,可是这天下古往今来,名医多少?为何偏偏药王的神位却落在了孙思邈头上?我倒是要提李时珍华佗张仲景和董奉不值——尤其是华佗和董奉。”
华佗是孙思邈同时的名医,这个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哪怕是街上小儿;至于董奉,任何一个学医的弟子都知道,因为医术称为杏林,便就是源自于董奉。
赞誉大夫的医德、医术,就可以说他“誉满杏林”。
董奉医术高超,医德高尚,为人治病不收费,治好后只要求病人在他的住宅周围种杏树。轻症愈后种一棵,重症愈后种五棵,不几年,竟种了十万棵。等杏树结果,董奉并不卖,而用来换粮食,一斗换一斗。他在杏林中建草房置竹囤,兑换者自将粮食倒入竹囤,摘一斗杏而去。换的粮食则用来赈济穷人,穷人们盛赞董奉仁义。
古往今来,名医不少,人间界的弟子信奉的对象也不一定,一般是追随自己师父拜的神医的,曾寥寥没有什么意外,就是拜孙思邈。公孙鱼有意思,他拜彭祖,据说公孙鱼一生的追求就是延年益寿,把所有的学问和精力都用在了如何保养自己身上。
赵南星没说的事,当年公孙鱼人到中年,生的年轻,四十多快要五十,生的就像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最大的恶趣味就是冒充听学的弟子,穿着校服散着头发佩戴人间界独有的玉带躲在学子中听学。
有的老师认出来这个祖宗,正好喝茶润喉的,能当场活活呛死。
之后习惯,也就忍了。
那些头一年来的学子只以为人间界的夫子们个个都爱大惊小怪,两次三次之后,也就淡定。
只有陌白衣察觉,那几次夫子的惊讶,都是源自于视线落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
那个生着年轻面貌,笑眼动人的漂亮年轻人,十分的古怪。
赵南星告诉络央:“公孙先生,十分的年轻。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络央自然是知道的:“公孙先生,保养得宜。”
赵南星摇头:“保养得宜,只是皮相,表面功夫罢了。一个人在如何的年轻,都低不过去岁月,岁月一定会想方设法在那个人身上留下痕迹,公孙鱼当年,四十七岁,长得年轻,冒充听学者都不会穿帮,可是,他可以瞒过一些同龄人或者长者,却瞒不过少年人。真正的少年人,最是可能够看出来违和。”
络央困惑:“什么违和?是沧桑感?”
“不是,”赵南星摇头,“是一种对于自己身上还能够有年轻岁月的模样的一种喜悦。真正的少年人,对于自己的年轻,应该是不屑一顾的。而公孙鱼当年,实在是太得意了。这天下几乎没有一个少年,会得益于自己的少年时光,因为少年人,是最为期盼长大的。”
令络央吃惊的,倒不是四十七岁的公孙鱼能够年轻如同二十,二十接下来赵南星的一句话:“但是奇怪的是,时隔十余年,公孙先生身上当年的得意却没有了。”
没有也不奇怪啊.......络央不解赵南星这种不解:“如今在看公孙先生,他也不再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了,二十看起来是个精神很好的中年人。”
公孙鱼不光是不再强行自己保持年轻,还蓄了胡须,穿一身夫子的儒生打扮,选的颜色也是十分的清淡和端庄,他好像已经过去了那段岁月,变得十分的从容和安逸。
赵南星摇头:“也不像.........”
络央好奇心别勾起:“究竟哪里不像?”
她索性站住,再走,就要走完了,看着问题还未完,除非再走一圈,倒也不必,又不是什么依依惜别,大家都困着,虽然她从赵南星说了那句“我亲爹从皇陵跑出来......”那段开始就不困了。
赵南星也停住,很不解,面露不解的赵南星在络央这里还十分的新鲜,他好像是真的想不通,于是换了一个问题:“我刚还未和你说明白,公孙鱼十分年轻的原因。”
“你说。”
“单纯。公孙鱼十分的单纯,他只爱延年益寿,也只要自己延年益寿,他要操心的是自己如何保持年轻,要烦恼的是能不能做出让皮肤紧致的好东西,他不入世,不济世,不救人,为了免除以上的麻烦,也为了让自己良心上不受煎熬,他一步都不走出人间界。所以他单纯,一个人一辈子单纯的只做一件事情,人就会年轻的。相反,太过于操心所有,是会难以寿永的。”
络央说说:“可是如今公孙先生.......”
她想到了什么,她抬头看着赵南星,在赵南星的目光中忽然明白了什么,觉察出自己想的可能和赵南星现在的猜测是一回事。
即便是吃惊,还是迎着赵南星鼓励的眼神说了出来:“公孙先生会入世,不代表他就不单纯了,他已经为了延年益寿耗尽了几乎一生......不是半生,他已经快要七十岁,人生七十古来稀.......已经是一生了,不可能在寻常人一生快要走完的时候才去想到有别的追求。所以公孙鱼,会走出人间界,一定是,延年益寿的法子,在人间界之外?”
赵南星点头。
络央被这种猜想震惊的脚下发飘:“别的也就算了......公孙鱼,公孙鱼跑到这里来?还要......还要......”
公孙鱼忽然出现,忽然如同一个救星一般的出现,生平第一次开始行医救人,这若是什么话本,那公孙鱼扮演的一定是个世外高人,来去无踪,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江湖不见他的人,处处是他的传说。
但是其实是,江湖没有公孙鱼的传说,却忽然出现了公孙鱼这个人。
公孙鱼当时对络央说什么来着?
“公孙鱼说,这自然中,毒蛇出没之地,就有解药......这就是所谓的相生相克,那么,小孟将军和顾盟主的问题,也可以在这个基础上找答案。”
赵南星说:“你是怀疑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络央说:“起初第一个这样怀疑的不是你吗?公孙鱼提议,要我们一起把那个怪物给肢解了,我虽然觉得有道理,可是一瞬间觉得做不了主,这才唤了你来。”
“你做得很好,”赵南星微微笑,“如今,你也唤他公孙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