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每次照镜子,他都饶有趣味的看着镜中的那双眼睛,一开始,公孙鱼还有点不能直视,总觉得那双眼睛在用自己的那张脸怒视他,但是时间一久,他就习惯了,习惯之后便是无法克制的洋洋得意:再怒又如何?这怒可是分了许多种,嗔怒也是怒。
于是每一次他在镜中稍微看出那双眼睛中出现怒意的时候,他就会习惯性的挑一挑眉毛,眼珠一转,让那黑白分明的眸子轻灵地在眼眶中来回一圈,最后落到眼尾,挑起惊艳的一抹。
事情已经隔了很久,如今这一双眼睛已经完全不会再有任何的怒意了。
此刻,公孙鱼以平静的眼神看着谢明望,脸上是一种包容度极高的微微笑意,还十分恰当的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不解,仿佛是一个长辈在看着无理取闹的幼童的感觉。
而事实上,公孙鱼确实是个长辈,而谢明望,也确实像个无理取闹的幼童。
只不过幼童的脸上,是不会有那种冷冽而厌恶的神情的,谢明望盯了他半天,其实心中已经料定公孙鱼根本不会吐露半点,他只道:“真恶心,无比恶心。”
公孙鱼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他点头:“嗯......这我倒是理解。不过,人各有志吧。”
这一回公孙鱼没照镜子,除了面前的谢明望之外,没人看到他自己的脸上也流露出了比谢明望刚刚还要甚的厌恶神情。
***
谢明望把这一切告之给赵南星的时候,赵南星起初沉默,之后好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定一般,叹了一口气,带着谢明望来到了一处地方。
是荒宅的方向,谢明望没想到,这个荒宅中竟然还有一处十分隐蔽的密室,而且是深埋于地下的。随着越来越往下走的阴暗寒凉和即便是缓和了呼吸都觉得能够吸入粉尘的那种窒息感越发的明显,谢明望的不安逐渐扩大。
他用手帕捂住口鼻,瓮声瓮气地问:“这.....你们是如何发现的?”
他也不再傻傻的问诸如“这里是哪里”的这种问题了,随着赵南星手中的明珠的照明一路看下去,这明显是一处地牢。
从这周遭的厚厚的落灰来看,冒霜夫人即便是躲在这里多年,也没有发现这一出地方。结果却被赵南星给轻而易举的发现了。
赵南星说:“这里,是特殊构造的地牢。一般富贵人家即便是修建密室,大多也是为大灾时候藏身之用,或者是用来存放珍宝......极少会出现耗费精力去修改地牢,且,还是这种地牢的。”
谢明望听出赵南星话语中有些意思,不解问道:“这种地牢?哪种地牢?”
赵南星说:“关押刑天之用的地牢。”
话到这里,这地牢也算是到头了。赵南星停住了脚步,将手上明珠微微托举,示意谢明望仔细看向前方。
此刻谢明望才看清楚整个地牢的构造:这一出地牢,是一一个日字结构,分两层,中间以一块铁板为相隔,上下都有阶梯相连,等同于是在地下修筑了二层小楼。只不过这楼无窗无门,除了四四方方之外,和一个封口的井更加相似一些。而如今,他们正好走在日字的中间那一横上。他们脚下的,正是此次的目的地,真正的地牢。
一般的地牢或者大牢,多是石板埔地,为了防止越狱或者失火,采用的都是坚硬且不易燃烧的木料。然后在牢房中铺一些稻草,好的丢一床潮湿的被褥,谢明望此前从未见过如眼前这样,用.......他甚至吃不准这是什么做的牢房。
他们站在这牢房的顶上,脚下踏着一块透明的......地板?
赵南星此前应该来过,原本的厚厚的灰尘已经被清理了一半,这才显露出谢明望现在看到的模样。
赵南星说:“这是琥珀。”
“先挖出来资一个四方的井口,然后在周遭的墙壁上贴上厚重的石板,再用大量地树脂和树胶涂刷在石板上,等到树脂和树胶凝固,形成一层硬壳,然后再贴一层细密的铜网,再刷树脂,最后,用琥珀做成的门板封住这个牢门。”
谢明望说:“你说,这是用来关注刑天的?”
可是这个荒宅,实在多年前建盖的啊,而且听说建盖之后,那主人发现自己被骗,尚未搬来便就舍弃了。于是荒废至今,这才让冒霜带着那些丑人部落的姑娘们躲了进来。
赵南星自然也知道这事,他点头,说道:“如今看来,这故事真真假假,真假参半吧。”
谢明望说:“什么意思?”
赵南星说:“那主人建成之后一天没住过就舍弃是真的,但是被骗过来买卖却是假的。我想这里的主人原本建造这宅院的目的就不单纯,他应该就是一个牢笼。这宅院不过是个障眼法——你想,这宅院修筑,没有三年时间是做不完的,宅院如此精美,屋舍俨然,一院一景......这种规格的宅院,在整个青果城都是独一份,这若是真的如那传闻中的,是本地的工匠蒙骗,那么这城中怎么就没有出现第二处有如此园林景致的屋舍呢?青果城还是大城,即便不是,那又不缺富贵人家。”
谢明望说:“你的意思是说,这当初承建这屋舍的人,实际上是外来的?”
赵南星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嘛,倒也不奇怪。本城的百姓见了,也只会说这宅院的主人是个不缺钱的讲究的主罢了。”
而最后大院建成,主人却一日不住,直接弃之,那看热闹的百姓纵然是议论纷纷,倒也不会直接猜测是那主人人傻钱多,必然想着,会舍弃这样精美的院落,又一句不解释的匆匆离开,必然是因为一些不可说的原因,猜来猜去,就会落到玄学之上,什么闹鬼,什么风水,或者等等等等的故事。
这宅院无人敢接收,就连城中的流浪汉都不敢来住,久而久之,就成了个荒宅。
既无人轻易涉足,躲藏于此的冒霜夫人也是满怀心事,于是这院中的地下牢笼也居然好端端的隐藏了多年无人发现。
谢明望决定一一来搞个清楚:“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心里突突跳个不停,倒不是因为发现这个地牢这件事,而是这个地牢本身:他如今站着的地方令他无端的腿软,脚下的地牢十分的狭窄,目测应该是三个成年人的高度,这种高度万一掉下去,纵然他轻功不错,可是那牢房四周平滑根本没有任何的落脚点用来缓冲和借力,一个下落下去,绝对不是吃素的。
偏偏赵南星还十分的淡定,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谢明望好几次欲言又止:“就不能先出去再说吗?我已经看到了这个牢房了。”
......赵南星一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光如此,他说话的时候还在直勾勾的盯着这个牢房,仿佛看不够,觉得这牢房比金子还好看。
要知道此前在城外,他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误打误撞清理出来的金矿,然后命人原地掩护,同时派一些士兵装成百姓,搭了个茶摊作为盯梢。
作为一处就可能会引发两国征战的金矿,赵南星这个态度,委实也太过于敷衍了。
结果现在,他盯着一个牢房盯了半天,难道你要学习借鉴不曾?不光要学,还要学成之后,多多推广的意思?
赵南星看了一会,说:“不是我们发现的。”
“我们?”谢明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和络央来过?”
赵南星点头:“还有一个东西来了。”
谢明望已经有点明白:“刑天。”
赵南星点头。
谢明望说:“可是那个刑天,不是......不是在.......”
不是抓住了么?公孙鱼还想着蠢蠢欲动的要对那刑天的肉下个功夫呢,想着就像是对待太岁肉那样,切一片试试。
赵南星说:“跑了一部分。在络央当时下手抓的时候,其实就是跑了一部分。”
另外那一部分,一开始还躲在了府衙中,大概是当时那堆跑掉的肉还没有长出眼睛,不辨方向,又有对于热度和光明的本能的畏惧,所以当时被谛听发现之后,用火把困在了那个院落中。等到谛听天凉了去派人围捕,打开那院门,却发现了一只一夜“长大”的虎崽。
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哪里是什么虎崽,而是把自己捏成了虎崽模样的一堆肉。那堆肉甚至还学着虎崽的模样咆哮、嘶吼、抓地,“见到”谛听和孟晓楼没有被吓跑之后,就学着虎崽的模样在脚下滚了一圈,甚至还想蹭一下谛听的靴子。
谛听事后提及,都觉得反胃:“那虽然算不上是血淋淋的东西,可是毕竟是肉,看着十分的可怖,或者说,真的是一堆肉就算了,肉摊上谁没见过肉啊......可是谁能看到一坨活生生的肉呢?那肠子还在蠕动,血管中还能看到血液流淌......就感觉,是个生生剥皮而恍然无知的猪崽子。”
人是有视觉审美的,自然觉得辣眼睛。但是有不辣眼睛的,正在谛听束手无策不知道应不应该听孟晓楼的话直接一叉子把这堆动来动去的肉给叉住的时候,一声弱弱但是气势十足的虎啸传来,那只昨天怎么着都找不到的虎崽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冲了出来,在众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嗷呜一口,咬在了那堆肉上.......
幼崽虽然是幼崽,但是天性仍在,时刻为成为山中大王做着准备,它一口下去咬的妙哉到不行,直接咬地那一堆肉倒地,真的成了一坨死肉。
那虎崽砸吧砸吧嘴巴,品了品味道,大约是一言难尽,虎崽如同猫反刍一般,把吃进去的血肉都吐了出来。
孟晓楼眼见,一眼看到那堆吐出来的东西里,有一颗小小的,微弱跳动的心脏。
随着那颗心脏微弱却持续的跳动,旁边那一坨死肉竟然开始逐渐“融化”,不过在众人看来,那死肉融化的诡异,且不怀好意。
“那一坨肉明明就是鬼鬼祟祟的想要去偷那个心脏,结果还没碰到半点,就被那小虎崽子一巴掌给踩了个稀碎,那肉这才死透了。”
谛听十分高兴,使劲的撸了一把虎崽毛茸茸的头。孟晓楼还去厨房捞了一根新鲜卤好的猪蹄,给小虎崽“净口”。
那肉也确实如谛听所说的那样,死透了,死的透透的,如今天热,都发臭了。苍蝇落了一地,也没见那肉再有任何的动静。最后谛听放心下来,请示了一下赵南星,把那坨肉给烧成了灰。
确实没反应,即便是丢到火堆的那一刹那。
......
“有反应的是刑天,”赵南星说,“踩碎心的时候,包括烧掉那块肉的时候,被关押的刑天都出现了一种疼痛感。它捂着心口,虽然没有头无法做出表情,但是身体的动作依然能够表达出痛苦的情绪.......所以,它们的肉,实际上是能够有感应的?和我们人不一样,我们人,若是腿断了,手脚没了,那断腿断手经历的痛苦,身体是不会感知的。但是它们不一样.......不一样。”
既然烧了没了,另外的还在关押,那发现这个地牢的,又是什么?
谢明望说:“难道还有一部分?”
赵南星摇头,说:“不是刑天的一部分,是这里的一部分。”
赵南星一时半会不知道如何对谢明望解释:“这里,原本关押过一个怪物,或者说,还不是刑天,因为刑天无头,可是这里关押过的刑天,是有头的,因为我们当时发现的时候,正是络央和那双眼睛的对视。”
......
地上,脚边,忽然多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纵然那双眼睛在和络央对视之后立刻欲盖弥彰的闭上了眼,可是却更加让络央坚信,她没有眼花。
络央当时也算是镇定,她一没有尖叫二没有下意识的一脚下去踩爆那一双眼珠,而是装作眼花,然后转身,借着赵南星的身形的隐蔽,带上了一双特殊的手套。
那同样是来自于人间界的云绢做的手套,薄若透明,坚韧如钢,可以十分贴合的包裹住每一根手指,在食指分开时候会包裹每一根手指,在合拢的时候就会根据手形变成一个小小的伞状的网兜。这种手套是为了捕捉一些灵活的活物做的,如今,倒是第一次,用来捕捉一双会表演“猝不及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