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自己好不容易恢复了意识,却变成了一只鬼的时候,我心里是非常的不好受的。
因为阴阳相隔。
因为人鬼殊途。
因为我不想离开我的拾娘和我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只是不论我心里再怎么舍不得,死了就是死了,容不得我再有半分反悔的余地。
而且,我也并非真的感到后悔,因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为了不伤害我的拾娘,我只能这么做。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藏在我身体里的那个意识有多可怕,我与它反反复复的对抗了这么多回,想尽了各种各样的办法,但是依然没能奈何得了它。
它总是会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暴起,然后凭着一腔无法宣泄的执念去报复!
疯狂的报复它想要报复的所有人!
我阻止得了它一次,阻止得了它两次,阻止不了它无数次。
特别是在我入主毓京,登基为皇以后,我更是为它的存在感到恐惧。
因为我压根就没办法保证,它会不会在哪一天又一次操控我的意志,依仗着手中的权利对我的拾娘下手。
我知道它一定会这么做的。
因为它恨透了我的拾娘。
特别是下面的大臣们为了讨好我和拾娘,而联名上折恳请我立拾娘为后的时候,它就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变得彻底的歇斯底里起来。
它无时不刻的折磨着我,逼迫着我,蚕食着我的意志。
以前,我还能够用痛觉把它给强行镇压下去,现在,这一招却仿佛失灵了一样,不论我再怎么的折磨自己,它都能够在我停下后,卷土重来,甚至一次比一次疯狂。
我很害怕。
我很害怕这样状似疯魔一样的它。
为了能够让它重新蛰伏下去,我顺着苏老大人的口风,决定暂缓早已经在暗地里准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立后大典。
我对我的拾娘十分了解,比起那些毫无意义的虚名,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更看重我们是否能长长久久、幸幸福福的在一起。
这个决定对我来说异常的艰难。
在我看来,我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完全都源自于拾娘无私的帮助。
她总是尽她所能的,把最好的一切给我。
她总是无条件的包容着我,为我做尽她认为对我好的一切。
这样的拾娘,我怎么舍得,怎么舍得辜负?
又怎么舍得当真不把这个本来就属于她的后位交到她手上去?
也许,我体内的那个存在与我确实有着极深的紧密联系吧。
它仿佛知道我是在和它虚与委蛇一般,不止没有因为我的妥协而放弃与我对抗,相反,它比起之前还要疯狂上无数倍!
我几乎是睁眼闭眼都能够听到它在我脑海里,用阴森无比的嗓音嘶声咆哮着:“杀了陆拾遗!给朕杀了陆拾遗!”
每次我听了都会不寒而栗。
每次我都怕自己真的会受了它的蛊惑,而当真毁了我在这世上最看重的人。
我满心煎熬。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伤害自己!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勉强遏制住它的凶焰,纾解一下那种想要痛饮所谓仇敌之血的癫狂。
我怎么舍得伤害我的拾娘?!
我就是不要自己的命,我就是宁肯自己死,也不要伤害我的拾娘一根汗毛!
抱持着这样的决心,我再次与它陷入了僵持之中。
就和它对痛觉感到麻木一样,我也同样如此。
那一刀刀,仿佛不是戳在我的身上,而是戳在别的地方一样,让我麻木至极。
在这样的浑噩中,我的拾娘,我聪明的拾娘,她到底还是琢磨出了不对劲,重新折返回来了。
当我看到她站在御书房门口的时候,我差点没疯掉!
她怎么能够过来呢!
她怎么能够在这个敏感的时候过来呢!
我心乱如麻!
我苦苦的哀求她,哀求她走。
可是我知道她是不会走的。
因为就像我把她看得比我自己重要一样,她也同样把我看得比她自己还重要!
她是不可能扔下这样的我的。
我知道。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仿佛噩梦一样。
为了不伤害到我的拾娘,为了不在以后犯下让我懊悔不迭的错误,我只能选择了断自己!
因为我心里清楚,只要我不死,那么我体内的那个存在也会一次又一次的卷土重来,一次又一次的伤害我的拾娘!
而那正是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容忍的!
然后,我死了。
很干脆的抹脖子。
在死的那一瞬间,我觉得心里特别的痛快!
痛快什么呢?
痛快那个如影随形的鬼东西再也没办法纠缠我了!
痛快我终于不用在每天都心惊胆战的害怕自己会伤害自己最心爱的人了。
直到我变成一只鬼。
我才为自己当时的不冷静感到懊恼。
是的,是懊恼,不是懊悔。
我懊恼我到底还是不争气,辜负了我的拾娘。
其实,按当时那样的情况,只要我再坚强一点,未必不能联合拾娘与御书房里的隐卫一起制住那个已经陷入疯魔状况中的我。
可是我真的支撑不住了。
我受够了那样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
我受够了整日整夜的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意识反反复复纠缠的痛苦。
我妥协了。
我一了百了了。
变成鬼以后的生活很孤独。
但是我很享受这样的孤独。
因为我的耳根总算是彻底清净了。
我不需要再担心自己会在有朝一日变成一个疯子伤害我最爱的人,我也不需要再凭借着一次又一次的自残来与那样一个莫名的存在抗争。
我决定去找我的拾娘。
找我的女儿。
哪怕我知道她们看不见我。
我也想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我也想知道我扔下的那个烂摊子怎么样了。
我是从九连山上飘下来的。
当我发现自己居然被人暂时安放在栖凤观里的时候,我特别高兴,因为我知道这必然是拾娘才能够做出来的事情,因为那里是我们的家,是我们女儿出生的地方。
我刚从九连山上飘下来的时候,心里是有些忐忑和紧张的。
毕竟新朝才刚刚建立不久,我就死了,且不说朝纲会动荡到何种地步,单单是我妻女的安危,就很难得到可靠的保障。
谁知,在我路过九连山下的市集时,我却从山下的百姓们嘴里听到了一个让我倍感错愕的消息。
我没死!
我还活着!
还好好的坐在龙椅上治理这万里江山!
反倒是我的妻子,我的拾娘,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香消玉殒了!
这个消息让我差点没绝望的变成传说中的厉鬼!
难道当时我抹脖子以后,我体内的那个所谓前世顺利谋夺了我的身体,成功活下来了?
难道我费尽千辛万苦,哪怕是牺牲掉自己的性命,也没能保住我的拾娘?!
我不敢再在市集上逗留下去。
我归心似箭。
我必须要去毓京,去紫禁城探个清楚明白。
我刚到毓京的时候,心里是有些紧张的。
因为在那些稗官野史之中,从来就不缺少所谓的京城有天子气庇佑,任何妖魔鬼怪都别想靠近的说法。
所以,我根本就不敢想,不敢想如果我真的被拦在紫禁城门口,无法给我的拾娘报仇,会不会化作厉鬼,屠尽这一切世间人。
幸好,在我尝试着飘进宫门后,并没有发生我所担忧的那些事情。
我很顺利的就进去了,没有感觉到任何的阻碍。
紫禁城看上去与十年前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我很快就锁定了御书房所在的方向。
我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那个冒牌货,我想要看看对方是不是当真就是我以为的那个疯狂存在。
如果真是它的话,哪怕是以自身魂飞魄散为代价,我也要杀了他!
我一面在心里默默的发着誓,一面缓缓地靠近御书房。
我想,当时满心仇恨的我,恐怕真的和一个可怕的寻人复仇的厉鬼没什么不同。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好皇帝。
那个被九连山下市集百姓们满口夸赞的好皇帝。
我整个人都怔愣住了。
因为仅仅一眼,我就认出了对方是谁。
我的嘴唇有些哆嗦了。
我失魂落魄的走进御书房,抖着手去碰那张熟悉异常的……我的脸。
我肝肠寸断的唤着那好皇帝的名字。
我叫他拾娘。
她毫无反应。
两鬓斑白的她专心致志的批阅着桌案上的奏折。
龙飞凤舞的字迹仿佛蕴含着慑服人心的力量一般,真真是霸气十足。
我怔怔的看了她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跟着她上朝。
我跟着她回宫。
我看着她在无人的寝殿里摘下脸上的□□。
我看着她于夜半无人私语时低低的念着我的名字。
她叫我傻小子。
她说她恨透了我的傻。
她喊她做梦都想要追随我而去。
可是她不能。
因为这万里江山已经成为了我们的责任。
与我们命数相关。
她就是不想扛,她也得扛!
我一点点的看着她熬干了自己。
我一点点的看着她养大了我们的女儿。
看着这样的她,我突然觉得后悔了。
我后悔我自己的懦弱。
如果我还能够再坚持一下,说不定我的拾娘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煎熬了。
我好后悔。
我悔不当初。
可是不论我再怎么后悔,都回不到过去了。
现在的我,只是一只鬼。
一只除了看着她发呆以外,什么都做不了的鬼。
也是到这个时候,我才惊讶的发现,我的拾娘远比我曾经所以为的要能干得多,也出众得多。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即便我还坐在龙椅上,也未必能够做得比她更好。
她就像是一个天生的帝王一样,不论什么样的事情,都没有办法难倒她。不论什么样的事情,都没有办法让她变一下脸色。
她执政有方,她弓马娴熟,她出色的让我自惭形秽,也打从心底的为自己能够拥有一个这么好的妻子而感到骄傲。
在我看来,她简直就如同这个新生王朝的灵魂一样——不可或缺。
她太好了。
她真的太好了。
可是这样好的她,却为了我,变得不那么完美起来。
在私下里,在没有人看到的私下里。
我这只鬼不止一次的瞧见她如同丢失了自己最重要的宝贝一样,发了疯似地喃喃自语。
“不要吓自己!陆拾遗!不要吓自己!只要你再坚持坚持,只要你把这个国家建设得更好,只要你多多积攒更多更多的功德……你们总有一天会见面的!你们总有一天会重逢的!因为你的傻小子……哪怕是变做了鬼,也会不顾一切的回到你身边的!”
每次听到她这样安慰自己,我的心里就会难过得不行,我想,如果鬼可以流眼泪的话,那么现在,我恐怕早已经哭得不能自已。
我的宝贝。
我含在口里怕化,我捧在手心里怕摔的心肝宝贝,居然被我折磨成了这幅样子!
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我心如刀绞!
我发了疯似的凑到她面前大声哭喊,我说:“拾娘,我在这呢!我在这呢!你的夫君,你的傻小子一直在这呢!”
可是不论我怎么喊,怎么叫,我的拾娘都听不到。
她都听不到。
她依然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
按部就班的活着。
她真的是一个非常冷静又非常强大的人。
哪怕是心里再怎么痛苦,她都不愿意在外面表露分毫。
有时候我想,她之所以能够把我扮演的惟妙惟肖,而不被任何人怀疑,不是因为她脸上的□□,也不是她刻意寻隐凤卫首领用□□弄涩了的嗓音,更不是因为她暗地里找人定做的那一双双厚底鞋,而是因为她的人格魅力,她那与生俱来的人格魅力!
她就如同一个天生的帝王一样。
指挥若定,临危不惧。
望着这样的她,我既感到心疼,又满心的庆幸。
心疼她吃的这些苦,庆幸这个我一手打下来的国家最后能够在她的手里发扬光大。
我就这么守着她。
安安静静的如同一个背后灵一样的守着她。
一年又一年。
一年又一年。
我看到她把曾经那个只知道奶声奶气叫爹爹叫娘亲的小胖妞教导成了一个青出于蓝的合格皇太女,我看到她时不时的会步行到九连山上去和我说话。
“既然你总是追着我跑,我到哪里,你到哪里,那么……这辈子应该也不例外……你在等我几年时间,等到我们的皇陵修好以后,我就把你迁过去……虽然像我们这样的人更看重灵魂而非肉身,但是我依然很想要和你长眠在一处……相信你应该也和我想的一样……”
她说的话,我有的听懂了,有的却一知半解,我想问,但是却问不出口。
而且我就算真的问了又如何,她也不会回答,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我问了,因为,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我是一个鬼。
一个孤魂野鬼。
看着越来越憔悴,越来越疲惫的她,我悲从中来。
当了这么多年鬼的我,虽然没有学会传说中那些非常强大的法术,我除了穿墙以外,连一根羽毛都没办法从地上捡起来,但是这数十年的鬼生还是带给了我一笔非常珍贵的财富。
最起码的,我能够看到每一个活人身上的气,能够判断出他们的身体状况,能够……推算出……他们时候会……会离开这个人世。
我默默地看着我的拾娘。
我知道。
她快死了。
按理说,我应该为她的死感到高兴,因为这样她就能够来陪我了,但事情却并非如此。
我舍不得她死。
我没办法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在我面前。
可是我从来眼睁睁的看着以外,还能够做些什么呢?!
我是一只鬼啊!
一只没用的鬼啊!
我只能面无表情的在她某次吐血后,看着她挥退太医。
看着她在满朝文武百官的震惊和哗然中毅然决然退位。
看着她强提起自己的最后一口精气神,扶持着我们的女儿上位。
看着她手段凌厉的近乎残酷的铲除一切阻碍到我们女儿登基的人。
看着她在所有人敬畏交加的目光中,毫不留恋,轻轻松松地退居二线。
看着她……在女儿大婚,终于抱到我们的孙子孙女后,
目光紧锁着女儿那双与我格外酷似的眼眸,嘴里一边轻轻呢喃着,一边在女儿的失声痛哭中撒手人寰。
一直当隐凤卫首领过来给她擦洗换衣的时候,我才从那种仿佛整个世界都从我眼前消失了一样的空茫中年回过神来。
我开始到处乱飘,到处寻找她的魂魄。
我舍不得把她也当做一只鬼。
哪怕我知道她现在已经和我一样了我也舍不得。
我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她,然后第一时间告诉她,这些年来,我哪里都没去,我就在她身边守着她。
我看着她从朱颜绿鬓变成了白发苍苍。
我要告诉她,哪怕她现在已无旧时的模样,我也深深的喜爱着她,恋慕着她。
我想了很多很多。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她。
可是……
不论我再怎么努力找她,再怎么努力地找她。
我都没能找到她。
哪怕我把整个皇宫翻了个底朝天!
哪怕我把整个京城翻了个底朝天!
哪怕我把这个国家翻了个底朝天!
哪怕我把这个世界翻了个底朝天!
我都没有找到她!
她消失了!
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不是我原先预想的一切!
这不是!
我彻底的崩溃了。
崩溃的连自我的失去了。
我变成了一个鬼。
一个真正的孤魂野鬼。
我没有目的地的到处乱飘,飘到哪儿算哪儿。
没有什么能让我停下脚步,也没有谁能够让我动容。
我就这么飘着,飘着,飘了很长时间。
直到我听到我女儿命悬一线,随时都可能驾崩的消息!
我才从浑噩中清醒过来,疯了似的往京城赶!
边赶我边在心里狠狠地唾骂自己!
就算我现在没用的连根羽毛都漂浮不起来,就算我现在是个除了穿墙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我也不该自暴自弃!
我也不该忘记我和拾娘还有一个女儿!
还有一个女儿需要我去好好守护着啊!
悔不当初的我,终于赶回了京城。
终于见到了我的女儿。
我的宝珠,我和拾娘爱入心坎里的小宝贝如今也是个老人了。
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我看着她如同她娘亲一样,神情从容自若的交代后事,看着她握着新一任女帝的手,谆谆嘱咐,看着她唇角带笑的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亲自送走了她。
送走了我的女儿。
我吸取上次的教训,就这样默默地守着我的孙女,再也没有离开过京城。
一年又一年。
我送走了一任又一任帝王。
他们或男或女,他们都有着我和拾娘的血脉。
一年又一年。
我说不清心里是感慨还是唏嘘的看着这个由我一手打下又由拾娘一手巩固的王朝一步步走向颓废,走向衰落。
当末帝,一个有着和我一样凤眼的小胖少年抽抽噎噎的被一个长得和拾娘颇有几分肖似的叛军女首领大笑着从龙椅上抱下来并且狠狠亲了一口的时候,我心里莫名的就生出了一种极其怪异的预感。
这种预感驱使着我条件反射地朝天上望了过去。
紧接着,我就眼睁睁的看着我的鬼躯亦或者我的灵魂被天空一个陡然出现的巨大漩涡猛然吸了进去。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我出现在了一个非常热闹的地方。
我有些茫然失措又有些厌烦恼怒地打量着四周。
这些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孤冷和安静。
这样的热闹,对于我这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鬼来说,已经很不适应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我居然被人给……提了起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容貌精致可爱的小姑娘提着我哒哒哒的小跑到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面前,挽住对方的手,撒娇似地边蹭边说:“嫂嫂,我好喜欢这只鸟儿,它长得好可爱,你帮我把它买回去吧!”
“买回去?你确定你把它买回去不会养死它吗?”那带着帷帽的女人声音里分明带着浓浓的宠溺和笑意。
“嫂嫂,嫂嫂,我保证我这次一定会好好养的,真的!求你啦!”小姑娘依然拖着女人的手臂晃个不停。
腰肢纤细的宛若一截杨柳枝儿的女子被她晃得东倒西歪,连脸上的帷帽都斜到了一边。
“好啦好啦,别晃啦,在晃下去,人都要被你晃散架了!”她伸出一根葱指,亲昵地点了下小姑娘的鼻头,“哎呀,你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脾性也不知道像了谁,嫂嫂答应你还不成吗?”
她一边说,一边抬手把自己歪斜到一旁的帷帽重新拢好扶正。
凭借着她这一动作,我也正正巧的窥见了她藏在帷帽下的精致容貌。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一声粗嘎至极,也难听至极的呼唤已经冲口而出。
我在叫:“拾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