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皇帝封笔,官府封印,至正月十五元宵后始开。
年初一起,王都各家族大开中门,互相拜年送节礼,朱雀街车马如龙,川流不息。
陆安然今年不用一大早给陆家主母拜年磕头,懒病犯了,躲在客栈里捧起书,一看便是一日,将纷纷杂杂全都摒弃在这扇窗户外。
终于到了年初四这天,春苗觉得自家小姐再不出去走走,可能要发霉了,好说歹说,说动陆安然出门,赏一赏王都繁荣景象。
这么一瞧,确实瞧出几分乐趣。
王都的茶楼也比其他地方大气,名为‘八方客’。
地聚四象气,广招八方客。
说书人醒木一拍,声调抑扬顿挫,形容逼真,如自身亲临,“……说时迟那时快,天上一道惊雷正正劈在那盗匪头上,一双眼珠子犹如鬼眼发绿,惊的将军倒退半步,就半步!
下一刻,将军挥起斩/马/刀,一个纵身,那真是虎啸山河,龙吟九天,‘哐啷啷’九道天雷齐齐助阵!
‘哗啦一声!’鲜血横溅,澎涌而出。将军被糊住双眼,身形一顿!
一颗脑袋,骨碌碌,滚到了泥水里,绿眼幽幽发光,他是死不瞑目啊!”
陆安然听出来了,讲的是忠武将军的英雄事迹。
春苗睁大眼睛:“小姐,真的有绿眼珠子的人吗?”
陆安然拿了块桌上花样好看的糕点,点头:“有,不过死后瞳孔涣散,无法聚光。”
被这一说,春苗突然觉得不那么惊悚了,撇嘴道:“说书的惯会夸大。”
陆安然抿了抿口中软糕,入嘴即化,松甜有度,南方人做小巧零嘴的手艺,果真优于他们蒙州。
戏台上,说到最精彩的地方,说书人却故意卖关子不讲了,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在众人起哄中弯了弯腰:“欲知后事,咱们下回再表,各位客官,明天起早了嘿。”
之后换的是位抚琴的女子,琴声悠悠扬扬,潺潺流动,大家却没有之前那番兴致,重转回头各桌聊各桌的。
陆安然吃到第二盘糕点,一阵香风扑来,见屏风相隔的隔间几条人影晃动,小二提着茶壶离开后,依稀听到两个女子低低说话声。
起先还好,各不相扰。
在陆安然吃饱喝足打算离开,忽闻隔壁一个女子压抑的尖叫一声,屏风被撞的晃了晃,差点倒地。
一道傲慢的声音冷嗤道:“凭你也配!即便结交了几个世族小姐,当真以为人家瞧得上眼了,不过是拿你当个可有可无的消遣罢了。可悲你一味奉承,哪知别人心中戏谑不屑。你要丢人就算了,别拿我孟家名头,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另一个女声呜呜咽咽,夹着哭音:“大姐姐,我没有,我不是……”
陆安然一听这个声音,眉头微不可见的动了动,莫名有种熟悉感。
原先的声音冷笑:“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荣安县主是个什么人,你倒好,和她一同出门,偏是她受了重伤,你安然无恙,你叫顾府的人怎么想?”
“呜呜,大姐姐,不是的,我当时吓晕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滚开!”一声娇斥,桌椅相磕,发出碗碟清脆的撞击声,“你若说的真话就算了,否则……父亲也救不了你!”
透过屏风,隐约看到一抹人影率先离去,之后再有两人紧跟。
细碎的低泣声持续了好一阵,止住后,也未见起身。
陆安然这一桌靠内,出去的话势必经过隔壁,她虽无意,可到底听到了刚才叫女子尴尬一幕,心中想着等人走了她再出去,免得两相窘迫。
观望许久,隔壁那位女子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况且也不知道等多久,略思索过后,决定也只能大大方方一些,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好了。
陆安然带着春苗绕过屏风,正要平视前方,快速穿过,却叫人叫住了脚步。
“姑娘!是你!”前一句惊讶,后一句明显染了几分喜色。
陆安然转过身去,与一双哭过后眼眶微红的眼睛对上,颔首示意。
女子一身淡绿衫子,衬的皮肤光白如雪,却使得鼻尖那丁点通红更加明显,双目含泪,欲泣不泣,弱柳扶风之姿,我见犹怜。
“我刚才恰好在隔间喝茶。”沉默一下,陆安然解释道。
女子盈盈一个礼:“此前失礼,还未向姑娘道谢,我叫孟芝,父亲是隶城刺史。”
陆安然了然的一挑眉,一城首府,“孟姑娘。”
“刚才是我大姐姐。”孟芝尴尬的笑了笑,“她是家中嫡长女,而我生母只是姨娘,所以……姑娘不要介意。”
这些事本不适合和不熟的人交代,陆安然不知这位孟家小姐是否真单纯天真,说道:“刚才顾着品乐听琴,我没听清。”
孟芝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脸色稍缓,“说来,我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陆安然:“蒙都陆安然。”
有言,蒙州陆府嫡女其貌丑陋,常覆面。
孟芝半点没有偷虚陆安然面貌的意思,满脸真诚道:“那个奇怪的人,之后是否叨扰过陆姑娘。”
春苗鼓了鼓嘴角,陆安然已出声:“尚无。”
孟芝拍拍胸口:“那便好,我挂心好几日,但又不知姑娘姓名,无从打听,忧心不已,幸好幸好。”
这时,孟芝的侍女已经喊店小二重新清理过桌面,她请陆安然落座,道:“同是王都异客,我看到陆姑娘分外亲切。”
孟芝很会说话,不需陆安然搭话,她都能自顾自接着往下说,几句客套后,心生感慨道:“其实这么多结交的小姐中,只有荣安县主,感怀我境地维艰,多次在外维护我,奈何好人无好报,命运多舛。”
陆安然:“忠武将军府那位荣安县主。”
“嗯,本来年前她就要嫁入平阳侯府,谁知道成了这样。”孟芝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她出事时,我就在旁,眼看着贼子飞扑过来,我……”
陆安然担心她又要哭啼半天,还好只呜咽两句,缓了口气又说道:“可恨我胆子小不经事,居然直接晕死过去,如若我醒着,就算为了还报她的恩情,我也该替她挡一挡的啊!”
这种事后反省悔悟的话,陆安然并不放在心上,“什么样的贼子,直接冲着荣安县主去?”
孟芝用帕子捂在口鼻处,吸了两下,道:“好凶悍一人,像大鹏一样突然扑将过来,当时陆府的护卫都被吓呆了,居然没拦住他。”
陆安然目光微动,按着孟芝的说法,倒不像临时起意,反而目标明确,早有准备。
心中明了隶城首府千金为何对小小顾家忌惮,现在的顾家是个带刺金窝窝,谁都想沾点利益,一不小心也会反被扎一口。
孟芝絮絮叨叨,说话并无重点,陆安然应付了一盏茶,终于名正言顺的跟她告辞。
出茶楼后,经过旁边几个摆卖饰物的摊位,陆安然看到一把穗带,想起陆学卿送的匕首把柄顶端,有一个小孔,挂条穗带大小刚好。
挑选半晌,捡了条红色的,还没付银子,忽然传来惊马嘶吼。
春苗眼尖,立马道:“是刚才那位孟小姐,她好像和一辆马车撞上了。”
陆安然跟着人群迅速挪动的方位看过去,果然看到孟芝摔倒在地,身边丫鬟正扶她起来。
“小姐,我们要去看看吗?”
陆安然看着孟芝右脚不支地,全靠在丫鬟身上,好似伤到了,眼睛余光扫到某处,缓缓摇头:“不用。”旁边就是药堂。
马车上跳下来一位服饰华丽的公子哥,背着身未能看到容貌,不知与孟芝说了什么,随后,孟芝居然跟他上了马车。
“额,王都人行事都这样的吗?”春苗惊为天人。
“许是旧识。”
陆安然对别人的事并不十分感兴趣,况且她和孟芝没有熟到互相劝谏的地步,转头付了钱,眉目平静道:“走吧。”
—
正月初八,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
大吉,万事皆宜。
一大早,雁山底下人头攒动,更有一辆比一辆华贵的马车接踵而至。
红日初升,照在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照出志得意满,春风满面,神清气爽。
即便再含蓄内敛的性子,眼底也隐隐露出几分迫切与兴奋。
人虽多,却秉持着读书人的骄矜,即便交谈也低声窃窃,不敢高谈阔论。
年轻人,最忌当众丢脸。
只是,偶然人群中轻呼一声,念叨某个名字,似是哪里来的出了名的才子或者佳人。
才子抱拳作揖,谦恭虚己,佳人蒙着面纱遥遥回礼,落落大方。
陆安然这幅装扮站在里面,难得不扎眼了。
她身后两个少年,十三四岁,还是心性不稳的年纪,一直交头接耳。
“很有名那位苏湘湘呢?是哪个?”
“你不知道啊?凡入稷下宫者,年龄均不可大于十八,苏湘湘刚好十八岁。”
“啊?”
一人甩着扇子挤过来,两个少年马上噤声,那人还满是不屑的自鼻腔轻哼一声。
暂停片刻,两颗脑袋又凑到一起。
“不是说几位皇子也会入学,怎么没看到?”
“你以为人家什么身份,也跟你我似的人挤人啊。”
“哦,也对。”
甩扇子的人不满了,嗤声道:“什么玩意儿。”
虽未指名道姓,两少年分明觉得他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不由得羞窘气恼。但碍于稷下宫眼皮子底下,只好忍了,倒是离远了这男子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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