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清明,桃李当候,岸草遍矣。
宝马横来,香车驰道,几处笙歌莺语。
踏青寻春,城中男女皆盛装出游,衣香鬓影,最是一年风光好。
相较王都贵女绫罗绸缎,全身珠光宝气,不过依旧轻纱覆面,尤显得贵气优雅不失含蓄来说,湖对岸一群女子薄衣轻巧,毫无避讳的左右顾盼,放肆大笑,惹来游人竞相张望。
“窑子里的贱蹄子。”一位妇人嫌晦气,拽着自己女儿离远了,嘴里呸一声:“不要脸面。”
有男子多看几眼,对岸的女子还勾勾媚眼,相当豪放,免不得遭些白眼,然她们全不放在心上,依旧自顾喝酒、调笑,笑声如有蛊惑,引动柳条撩动湖水,泛出荡漾波纹。
只不过这样全家出游的日子,即便有的人平日常流连寻花问柳,甚至还是对岸某个女子的熟客,这会儿,也万万不敢多作停留,只当不认识。
唯有一人例外。
“柳公子来了。”
“奴家们都等了半个时辰,柳公子来晚了,该自罚三杯才行。”
“柳公子您先来评评,奴家和月彤,谁今日涂抹的口脂更好看。”
众人眼看着一堆女子围上去七嘴八舌,各个风情万种,媚态不一,柳长和直接左拥右抱,还探头亲了一口问口脂的女子,油嘴滑舌的笑道:“好不好看,本公子尝了再说。”
又是一阵嬉笑声,带了点暧昧的色调。
路人闻风而避,心中都想着这柳长和真是不像话,却没人敢真的当面说出来。
陆安然经过,恰好看到这一幕,面色不变的转开视线。
春苗特地转了半个圈挡住自家小姐视线,小脸被惊的微红,“小姐别看,长针眼了要。”
陆安然被她这幅样子逗乐了,“哪有这么夸张。”
“奴婢就是奇怪,我们蒙都都没有这样行为出格的,柳家不是说书香传世,怎么不多加管束,不怕败坏门风吗?”
春苗不知,陆安然却是知道的。
柳家簪缨世家,规矩重于其他人家,族中庶子都不允许跟着‘字辈’取名。
然而,柳长和是个例外。
如今柳家的当家人名为柳廷敬,在前朝做到户部左侍郎,当时的左相为柳廷敬父亲,也就是当今宰相柳相知的祖父。
柳家为文官世家,传承了好几个朝代,因不参与皇权内斗而得以延续。
谁知十七年前,子桑九修发动政/变取而代之,柳相知随之上位,柳廷敬父子不满他背着家族所行所为,拒绝在新皇手中为官,并放言柳相知一意孤行,则逐出柳氏本家。
从现在来看,柳家不止没有把柳相知除名,甚至还要依仗宰相威名,保留柳家在王都的权势。
至于柳长和,他是柳璋庶子,而柳璋是柳廷敬唯一嫡子,还是他用了心血培养的最宠爱的儿子。
可惜柳璋英年早逝,连膝下嫡子也夭折,只留下柳长和一个遗腹子。
所以,最重门第规矩的柳廷敬面对嫡子留下的幼子,终究放弃了刻在骨子里的家规,不止让柳长和随着嫡子走‘字辈’,还处处放任,养成如今性子。
倒是大家都很好奇,既然这样,为何不干脆把柳长和过到柳璋原配膝下,好歹明面上也挂个嫡子的名号。
说法有二——
一是那位原配死活不肯,就算自己生的孩子死了,也不愿被妾生的占了位置。
二有说柳廷敬不满其子柳相知,故意以此来膈应对方。
脑中一圈转下来,陆安然和春苗不知不觉走的远了,来到一座桥上。
湖中停了几艘画舫,间或传出丝竹奏乐。
春苗凭高远眺,“二小姐约的小姐前来,怎么到现在都没瞧见人影呢?”
今日陆安然会来这里,全因为昨天傍晚陆简妤派喜碧来请陆安然踏青游园。
姐妹俩在蒙都时尚且没有这么亲密同游过,到了王都后陆简妤却一反常态的热络起来。陆安然不作他想,定是陆简妤有事要说。
“湖心亭没人,小姐去那边坐着歇歇脚吧。”
两人还没动作,一艘画舫顺水而行,刚好停在桥下方。
陆安然一低头,船上女子一仰首,正正好打上照面。
紫绸女子,妆成娇艳,翠掠云鬓,眉间一点是愁非愁,唇畔轻扬若讽非讽,长睫微垂,侧脸几分忧郁。
陆安然怔住了。
这个女子她刚好认识。
“陆大小姐。”女子眼睛缓缓睁大,浮光掠影,眼中全是喜色。
脱口而出后,仿佛反应过来当下是何场景,女子脸上闪过一抹窘迫,笑容转为淡淡苦涩,偏过身子避开。
陆安然心清眼明,知道女子不想大庭广众下和她交谈,免于她同受人非议,然陆安然最不忌世人闲言,她本就在各种眼光下成长。
“红姑,蒙都一别,经久不见。”
单红姑,新婚夜丈夫身死,她被判焚刑,却在刑场让陆安然救下。
也因为此,陆安然得以顺利进王都入稷下宫。
两人都不曾想过,时隔几月,会再于王都相遇。
陆安然还是陆家嫡女,蒙都陆大小姐。
单红姑却成了绯烟。
—
画舫靠岸,船上丝竹不停,镂空的窗棂偶尔闪过各色彩衣,有娉婷倩影,婀娜多姿。
陆安然和改名为绯烟的单红姑沿湖走着,乍然重逢,各自都有些欣喜。
“在蒙都待不下去了,我把手上东西变卖了南下王都投靠亲戚。”绯烟说起自己经历,“我母亲是南方人,她去世前跟我说,哪天家中不容我,就去王都找她堂兄。”
发生了那样的事,即便洗脱罪名,绯烟也很难在夫家继续生活,‘克夫’两个字,足以她背负一生。
绯烟娘家父母全没了,继母和同母异父的兄弟当家,与其回去受人白眼过日子,她干脆狠狠心直接来了王都。
“哪成想,母亲口中的堂舅早在几年前就搬去了别的地方。”
无亲无故,盘缠已不足以支撑她回去蒙都,况且出了蒙州境,她从未想过回去。
绯烟低头,柳枝拂过,在她侧脸落了一层暗影,略过中间曲折,只道:“我现在寄身琼仙楼。”
没有哀怨不平,也没有一上来哭尽委屈,她三言两语交代完自己怎么从良家妇女沦落风尘,只有自嘲,全无自怨自艾。
陆安然看着女子衿带下尤显纤细的身板,问道:“近来身体如何?”
绯烟抬起头,含笑摇头道:“陆小姐的医术很好。”
陆安然伸手,在绯烟诧异的目光中,淡定的扣住她一只手,三指搭在腕间。
少顷,重新放开,颔首道:“之前造成的亏损无法回补,不过往后注意休养,大体也和常人无异。”
绯烟抿紧唇,盯着手腕那处,眼睛慢慢发热。
她始终无法忘记刑场漫天飘雪下那抹猩红,一如现在毫不犹豫抓着她的手触碰。
青楼女子,无数人视为肮脏不堪,遇到即晦气,好似碰一下就能染上最难以言喻的病。
但现在,绯烟眼中身份高贵的嫡小姐,这么自然的拿起她的手,好像与任何人的没有差别。
而就是这样一般无二,才是最难能可贵。
因为她眼中没有卑贱之分,没有轻贱,无所谓身份,只不过单纯的想,便做了。
在绯烟心绪浮动,难以自持时,陆安然在旁道:“现在说可能有点晚,不过你之所以会有那一次遭遇,实际上是因为我。”
绯烟吸了吸鼻子,压下各种情绪,重新抬头道:“这么算的话,该我先还陆小姐一命。”
陆安然从绯烟脸上辨认出她是真心这么想的,也就不再赘话,反而问道:“你自愿留在琼仙楼?”
绯烟反应极快,几乎一下子从这句话里面体会到陆安然言下之意,但凡她回答否,陆安然就会出手帮她一把。
实际上,陆安然确实是这么想的,从青楼赎身并不难,顶多使点银子而已。
“是,我自愿。”绯烟几乎不做考虑的回答道。
陆安然心中对单红姑始终存了点遗憾,但要是她自己拒绝,陆安然也不会强求,更不会因此放大愧疚。
比起来,绯烟更加感慨,多少青楼女子可望不可求的赎身,在陆安然这样世家贵女眼中不过轻巧一句话。
如今这样的机会摆在她面前,不是她不想,而是不愿。
绯烟不觉得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就接受陆安然的好意,因为她拿不出与此等价的交换。
另一方面,她入青楼本就是因为无依无靠,生活难以维继,脱离青楼之后呢,她对未来还没有任何打算。
陆安然想了一下,换一种方式道:“回头我让人送一张方子给你,每日一帖分早晚两次,五碗水煎成。”
画舫上已经有人探头探脑,只不过湖边柳树成荫,挡住了那边人的视线。
绯烟屈膝施礼,诚心诚意道:“前尘尽去,世上没有单红姑,奴家绯烟,望小姐今后珍重千万。”
陆安然望进绯烟眼中,缓缓颔首。
单红姑不存在,陆安然的遗憾也罢,愧疚也好,便也跟着不存在了。
至于她自己,不管单红姑还是绯烟,救命恩重,重在心中,此生不敢忘。
目送绯烟重新登上画舫,船锚收回去,晃晃悠悠又随着水流飘向下一个地方,就如船上那些女子的命运般漂浮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