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随安第一次见到贼偷的踩点标记,说实话,完全不知所云。
有正方形、长方形、三角形、平行四边形、波浪线、叉、钩、圆、点、星号,有的圆里画点,有的星星打叉,有的一串点,还有各种符号的组合,用细细的碳笔画在十分不起眼的地方,比如后门的门槛下面。
若不是云中月指引,他们这些外行根本发现不了。
林随安很想问这些符号代表的意义,但瞥见云中月抖肩抖腿抖脚的嚣张气焰,实在是不想开这个口。花一棠大约也和她一样,正在经历激烈的心理斗争,斜眼瞅着云中月,手里的小扇子合上又拉开,拉开又合上,开合速度越来越快,哒哒哒、哒哒哒,催得宋县令一头冷汗。
“咳,敢问云大侠,这些标记符号都是何意啊?”宋县令问。
云中月嘬了一下牙花子,撩袍蹲身,指着门槛下的点、线、圈组合道:“辰初三刻,人流大,后门守备松散,宅内无恶犬。”
宋县令甚是敬佩,“果然是术业有专攻。”
花一棠忍不住了,也蹲下身,“圈里带点是何意?”
云中月:“此宅是重点目标。”
“一短竖三横点呢?”
“代表踩点的时间。”
“波浪线呢?”
云中月无奈,“花四郎,俗话说的好,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好好当你的纨绔参军,就别妄想抢我们贼偷的饭碗了。”
花一棠“切”了一声,“小气。”
“也就是说,此贼曾在某日的辰时三刻来过花宅后门。”林随安道。
木夏:“辰初至辰正是后厨采买的时间,后巷里的人很杂,送菜的、送肉的、送米的、送油的、送水的,若是再早半个时辰,还有倒夜香的经过。”
花一棠站起身,“其它标记在何处?”
云中月没回答,他被贴在后门上的版画吸引了注意力,两张华丽丽的铁血花财神门神正朝着众人露出威严又娇艳的笑脸。
云中月笑出了声,林随安扭过了脸:太社死了!
花一棠:“喂!”
靳若跑了过来,“我和伊塔也发现了标记,在后厨。”
后厨的标记与之前又不一样,多了三角和长方形的组合,画在灶台壁上,若不细看,定会错以为是炉灰。
云中月抱着膀子翻译,“午正三刻,后厨无人,护院困乏,还记录了后厨的方位。”
“此贼在某日的午后来过后厨?”花一棠看了眼木夏,“每日午时左右,宅内可经常有外人出入?”
木夏神色一凛,“我这就请驻宅管事过来。”
众人顺着标记的继续向前搜寻,分别在茅房墙根、水房的水缸上、菜窖的门板上、花园的假山石发现了各种组合的符号,随着越来越深入内宅,符号组合也越来越复杂,尤其是各种正方形、长方形和三角形的组合,这一次,连伊塔都猜出来了。
“这个是,宅子的,结构图,过分!”
云中月:“这么大的宅子,能摸得如此清楚明白,这小贼来了不止一次,可能一天来几次,很有耐心。”
林随安:“若是如此,说明此人的身份不仅能进入后厨,还能深入到内宅花园而不受怀疑。”
宋县令:“莫非真是家贼?”
花一棠摇头,“恰好相反,此贼这般频繁踩点,反而说明不是花宅内部的人。”
云中月:“是个新手,记性不行,若是我,根本不需要这么复杂的标记,转一圈就记在脑子里了。”
众人齐刷刷瞪了云中月一眼。
木夏带着驻宅管事过来了。驻宅管事名为木桐,四十岁,是花氏二百五十宅的常驻管家,平常宅子空置时,负责宅子的日常养护、人员管理、物品采办、财物核算等具体事务,比木夏更了解情况,大约是听木夏的说明,来汇报的时候,还带了本册子。
册子里登记了进出花宅人员的名单,包括来访人姓名,进入和离开时的时间,以及具体事项,甚至还记录了这些人都去过花宅哪些地方,工作不可谓不细致。
按照时间顺序,进入花宅的外部人员主要有夜香郎、送柴的、卖炭郎、菜农、肉行小二,这几类人几乎每天都来,但行动范围只限在后厨,米行、面行的人大约隔半个月来一次,有时是早上,有时是下午,也只在后厨范围活动。
唯有一种人比较特殊,就是送水郎,有时一天来两次,早晚各一次,有时一天来三次,分早中晚,而且除了后厨,行动路径涉及水房、菜窖、茅房、最近半个月还去过花园。
“为何送水郎来的如此频繁?”花一棠问。
木桐:“四郎有所不知,弈城地理位置特殊,较为干旱,无河无湖,多靠井水。但此处井水碱大,若是遇到天气不好,还会泛苦涩味,所以城里讲究些的人家,都买山泉水以供饮食。山泉水属楝花山的最好,距离弈城十里,运送不易,运费也不便宜。久而久之,弈城内便生出了许多送水郎,以送水为生。因为路途较远,花宅人又多,所以一次送的水常常不够一天用,多数情况是一天送两次,或者一天三次。”
花一棠点了点头,“送水郎去菜窖做什么?”
“菜窖地下就是冰窖,天气渐冷,很快就要到制冰存冰的日子,需要储存些泉水备用。”
“花园也用山泉水吗?”
“花园的假山群是太湖石,价贵喜潮。弈城干燥,风沙大,太湖石需要常常用水清洗养护,若是用井水,石头表面会生出水碱,损害石基,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用山泉水清洗。这次为了迎四郎入住,一周前就开始清洗了。”
靳若一锤手掌,“没跑了,这些送水郎的嫌疑最大。”
林随安:“经常出入花宅的送水郎有多少人?”
木桐有些为难,“差不多有十七八人。”
“这么多?”
“有的送早上,有的送中午,有的送晚上,花宅用水量大,所以人多。”
宋县令:“这个容易,将这些人全抓起来,一个一个审,定能审出那个小贼!”
“花某还急着去安都上任,没那个闲工夫一个一个审。”花一棠将册子递给靳若,“给我一份弈城舆图。”
靳若一边嘀咕“你怎么知道我有舆图”,一边掏出了舆图递给了花一棠,不用花一棠下令,木夏已唤人搬来桌椅、灯盏和文房四宝,甚至连熏香炉都布置妥当。
花一棠挽袖撩袍落座,笔尖舔满墨汁,“宋县令,除了六名员外,可有其他百姓家丢过东西?”
宋县令一愣,“有是有,但都是平民家不值钱的东西,县衙虽然做了备案,但想着还是几位员外家的宝贝更值钱——”
林随安皱眉,一记冷眼扫了过去。
宋县令只觉一桶冰水从头浇下,心肝脾肺肾都冻住了。
云中月嗤笑一声,“夜壶、肚兜、狗碗、假发、火腿,还真是挺值钱呢!”
花一棠肃下神色,“对百姓来说,家中的一针一线皆是珍贵,宋县令适才所言,实在不是一个父母官该说的话!”
宋县令一个激灵,忙抱拳道,“宋某失言了!”
“去将备案卷宗取过来。”
“是是是!来人,去取卷宗!”
“请宋县令先在舆图上标出五名员外家的位置。”
“诶?好好好!”
宋县令标完,花一棠又让木桐标注了送水郎出城、入城的必经路线,最后自己亲笔标上田贵成家,盯着舆图,左手手指飞快在舆图上丈量着什么。
这次不仅宋县令懵了,云中月也一头雾水,问,“花四郎在做什么?”
靳若:“姓花的说他是什么七星观金光洞十烨道长的关门弟子,天下万事只需掐指一算,就能算个七七八八,现在大约是在算犯人家住在哪儿。”
云中月的脸皮不自然抽动了一下,“吹牛吧?”
靳若耸肩,“爱信不信,东都城那个连环杀人犯就是这么算出来的。”
云中月整个头皮又抽了一下,也不知道人|皮|面具下到底是什么表情,能造成这般怪异的表现,又看向林随安,放低声音,“真的假的?”
“假的。”林随安无奈道,“花一棠用的是一种断案推理算法,简单来说,就是将作案地点、犯人日常习惯和犯罪心理结合起来,算出罪犯最有可能的住址范围。”
云中月眼角狂抽两下,人|皮|面具险些掉了,又飞快黏了回去,“你这个听起来更扯淡!”
县衙的卷宗送来了,花一棠一目二十行看完,笔走龙蛇在舆图上标注完毕,深吸一口气,开始埋头画大圈、画小圈、画长线、画短线,弈城面积不大,加上送水郎的行动路线很有规律,比东都杀人案的计算量少了好几倍,不过一刻钟,花一棠就锁定了目标,笔尖一点,“此贼的家就在这条街上。”
宋县令:“诶诶诶?!!”
靳若一瞧,“哦,南朝巷啊,不远。”
林随安:“带上木管家的册子。”
“明白!册子上的送水郎谁住在这条巷子,谁就是弈城飞贼!”靳若满面兴奋,“伊塔、青龙朱雀白虎玄武,跟我抓贼去喽!”
一行人欢呼着跑了,宋县令这才反应过来,忙率领众不良人追了出去。
花一棠翘脚坐在太师椅上,端过茶盏,嘬了一口。
云中月看着花一棠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只妖怪。
林随安很理解云中月,她第一次见到花一棠运用地理学的犯罪心理学画像时,也是这般震撼,甚至以为花一棠是计算机成精了。
花一棠显然注意到了云中月的目光,放下茶盏,扬起下巴,啪甩开扇子,开始傲娇摇摆。
云中月翻了个白眼,又将目光转向林随安,“林娘子不去帮忙吗?”
“一个冒牌货,有靳若足够了。”林随安抱着千净,斜眼瞅着云中月,“林某要盯紧的是真货。”
云中月笑了笑,慢吞吞在院子里溜达起来,林随安亦步亦趋跟着,确保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超过千净的攻击范围,只要云中月有任何异动,一刀秒杀。
走着走着,云中月停在了厨房门前。厨房门板上,也贴着两张铁血花财神的版画,云中月盯着画,竟是发起呆来。
林随安视线在版画和云中月背影上转了一圈,心中一动,“你若喜欢这财神画像,我送你一张,花一棠买了好几百张呢。”
云中月:“我可不要,贴在家里做噩梦。”
“若不喜欢财神,我还有一张战神娘娘,据说能驱邪避祸,保卫家园。”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林随安突然感觉云中月周遭的氛围变了,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仿佛将他的肩膀都压低了三分。
云中月慢慢回头,隔着人|皮|面具看不到他真正的表情,但林随安能看到他的眼睛,漆黑幽邃,像深夜里的泉水,表面平静无波,深处暗流汹涌。
林随安眉头微动,“战神娘娘的脸上有张面具,我觉得很像你。”
云中月静静看着林随安半晌,左边面皮抽动两次,勾出一个怪异的笑脸,“传说中,守护弈城的战神娘娘,手持斩|马|刀,所向睥睨,一女当关,万夫莫开,有以一敌百之力。好像更像你啊。”
林随安呆住了,第一反应是:我擦,这具身体的原身不会除了“千净之主”和“破军”之外,还有第三重隐藏身份吧?开什么玩笑?叠buff呢?她可不想接这么狗血的剧本!
“啪!”一面芳春庭梅的折扇挡住了林随安的视线,花一棠气鼓鼓的脸挤了进来,“你俩干嘛呢?”
林随安:“啊?”
“他那张脸又丑又老,有什么好看的?!”花一棠瞪着溜圆的眼珠子问。
林随安:“……”
大兄弟,我们这儿正聊到关键处,你打什么岔啊!
云中月喷笑出声,伊塔兴高采烈跑了进来,高呼,“斤哥威武,抓到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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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刻:呼噜噜,呼噜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