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早膳吃得跌宕起伏,待穆忠和木夏都领命离去,已过巳正,林随安总算挨到花一棠如厕离席,抓紧机会溜。
可前脚刚踏出花宅大门门槛,就听身后传来了噩梦般的声音。
“林随安,怎么不等我一起啊?”
花一棠摇着扇子步履如风追了过来,脸上还挂着刺眼的笑容。
林随安:“……”
纨绔不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走一步喘两步的存在吗?为什么这家伙如此异类?
“我回客栈取行李——”
林随安话没说完,花一棠的扇子啪敲了下手掌,一个仆从嗖一下钻了出来,恭敬递上一个包袱。
林随安:“……”
好死不死就是她的包袱。
花一棠笑吟吟道,“昨夜我已经命人取回来了,你看看里面可缺了什么?”
林随安冷着脸接过,衣服、钱袋、杂物都在,她挑出十净集揣进怀里,还是贴身带着更安心。
仆从毕恭毕敬站在一边,双手高举,像个衣服架子。
林随安:“……”
什么意思?
仆从:“我帮林娘子送回房。”
林随安:“不必,我——”
花一棠抓过包袱扔给仆从,摇着扇子走出大门,“从流花坊去开明桥,要绕过春白坊,再沿着通衢东道一路往南,过草红、花信、云东、倚月、后秋五坊,步行需要一个时辰,此时出发,午时可以在重烟坊的流月楼吃午膳,流月楼的切鲙乃是扬都一绝,你定要尝尝。”
林随安眯眼:他果然猜到她要去开明桥查探案发现场。
不过这也不难猜,从今早的情况看,冯氏绝不会善罢甘休,何况她的过所还扣在扬都府衙,连离开扬都也做不到。一日不擒获真凶,这杀人嫌犯的名头就是悬在头顶的达克摩斯之剑,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掉下来劈了她,那个扬都太守根本信不过,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去查更安心,至于花一棠……
林随安的目光在花一棠身上打了个转,这家伙今天穿了一身淡青色的长衫,外罩层轻纱,没绣花没缀玉佩,猛一看去还算正常,但衣角被风一吹,纱的颜色就会随着光线变幻,犹如雨后彩虹。
带这么花哨家伙一起去,不出半个时辰,花家四郎带人去案发现场毁灭证据的流言就会传遍整个扬都。
花一棠被林随安盯得如芒在背,仔细检查了了一圈自己的装扮,今天他特意换了春愁酒浇衫,风又飘飘靴,雨又潇潇扇,连簪子都换成了素雅的银笙簪,已经极尽低调了。
“这一身不妥吗?”花一棠问。
林随安双臂叉胸,冷眼瞅着他。
“稍等,我回去换一身。”花一棠一身令下,霎时间,花宅里乌央乌央涌出来几十个仆从侍女,簇拥着花一棠呼呼啦啦涌进了大门,人虽多,行进速度却是极快,花一棠还不忘大喊,“等等我啊,马上就好!等我一起走啊!”
等你个大头鬼!
林随安当机立断扭头就跑,一路奔出流花坊坊门,回头看了一眼,简直不敢相信,偌大一个流花坊中竟然只有花氏一户人家,可想而知这花宅大到了什么程度。
出了坊门,绕过春白坊,便是东川河和漕运河交界,穿过通天桥,便是通衢东道,多亏了花一棠的啰嗦,林随安顺利寻到了开明桥。
开明桥是一座五孔石拱桥,桥身侧面挂满了绿油油阔叶爬山虎,桥面宽过十米,桥上车来车往,人头攒动,似乎丝毫没有受昨夜命案的影响。桥身位于重烟坊和盈明坊的中间,正对着一条坊间街,道上挤满了小摊贩和百姓食客,放眼看去,全是卖吃食的,仅胡饼摊就有五六个,挂着五颜六色的牌幡,不少摊主都是胡人,吆喝声充满了异域风情,就差没捧着胡琴高歌一曲了。
站在开明桥头,抬头能看到重烟坊内有一处层高楼,楼上挂着素雅的竹灯笼,上面写着“流月”二字,想必就是花一棠口中的流月楼。
漕河正是运输高峰期,一艘接一艘的货船穿过桥洞,所有船只几乎都靠西侧桥洞行进,林随安趴在桥栏探头看去,东侧的桥基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让他们有些忌惮。
林随安顺着河堤下到桥底,河畔杂草丛生,草高过半身,视线不明,林随安摸到西侧桥基处,在草丛中发现了一处小小的祭坛,摆着简单的点心瓜果,一个小香炉,炉里插着半截冰凉的线香,还有一叠压在石头下黄纸钱。
有人在此处祭祀严鹤,看祭坛的规模应该不是严家,大约是附近商户为了辟邪设的。想必此处就是发现严鹤尸头的现场。
祭坛四周四五平方米的草都被踩得乱七八糟,林随安扒拉了半天,才捡到几根半截草叶,叶面上沾了黑红色的杂质,研究了半天,也无法判断是不是血。
祭坛正上方就是开明桥,桥洞和桥基出长满了青苔,有股腥气,蹲在祭坛处往漕河上看,野草漫生,遮得很严实,人头扔在这儿,路过的船只很难发现,沿着河堤向上看,草压得很乱,还有不少地方裸露出了泥土,应该是多人跑下河堤留下的痕迹,林随安心头微沉,这里的脚印和痕迹都被不良人破坏了,八成是寻不到原始线索了。
林随安又在桥下转了两圈,一无所获,爬上河堤,通衢大道上人声鼎沸,开明桥上车马如云,漕河中繁忙一如既往,这个世界还是阳光灿烂,生活照旧。
林随安有些恍惚,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人死灯灭,地球照转】
林随安拍了拍脸,振奋精神,进了重烟坊随意转了转,这里的商铺并不多,多为住家户,坊门不远处有一所房署,立着售卖租用房院的商牌,林随安不禁多看了两眼,一所小宅院的租金大约是五百文一个月,果然是扬都,物价惊人。
坊间街小摊贩的吆喝声一波又一波传了过来,林随安转出坊门,走入坊间街,在各个小摊贩中间绕了几圈,挑了个面善的摊主买了两个胡饼,趁着给钱的功夫,佯装闲聊问了一句,“听说昨晚上开明桥出事儿?”
摊主是个眼深高鼻的胡人大叔,沉默包好胡饼,没理会林随安的问题,林随安挠了挠脑门,又小声问了句,“听说有人在桥下发现了一个人头。”
按理来说这么劲爆的新闻,是个人都有聊两句的冲动,可那胡人大叔仅是撩起眼皮瞅了林随安一眼,还是没说话。
半社恐人林随安打起了退堂鼓,接过胡饼准备撤了,岂料就在此时,胡人大叔突然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台词:“万水千山总是情。”
林随安:“哈?”
胡人大叔目光灼灼盯着她——腰间的千净,又说了一遍:“万水千山总是情。”
是接头暗号!
林随安头皮一麻,目光飞速扫望四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四周小摊贩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个个眼神凶狠,如狼环伺。
林随安退后半步,犹犹豫豫蒙了一句:“……我行……你行……大家行?”
胡人大叔脸色一变,扯着嗓门喊了句听不懂的外语,霎时间,街上所有做小食的摊主提着锅、拎着铲、抄着饭勺口中哇哇呀呀朝着林随安冲了过来,街上的行人食客全惊呆了,林随安也惊呆了,眼瞅着胡人大叔飞起一张刚烙好的胡饼甩到了脸上,应急机制瞬时启动,千净出鞘,唰刷刷把胡饼切成了均等分四份,下一秒,一勺热汤劈头盖脸泼了过来,还有面粉、葱花、香料粉……好家伙,感情要把林随安当馎饦一锅烩了。
林随安不敢恋战,提着千净拔腿狂奔,沿着通衢东街专找人多的地方钻,身后的小摊贩们嘴里哇哇哇喊着什么也顾不上听,一路穿过后秋坊、倚月坊,跑进云东坊坊门,东绕西绕,总算甩掉了身后的追兵,吓出一身冷汗,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突然,一道劲风袭向林随安左肩,林随安大惊失色,抓住袭来的异物甩臂一抡,就听“嗷——”一声惨叫在空中划过半圆,扑通砸地,烟尘四起。
躺在地上疼得呲牙裂嘴的,可不正是花一棠。
林随安:这家伙从哪冒出来的?!
云东坊是居民区,人并不多,但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是招来了不少人指指点点,花一棠睁开半只眼一看境况,第一反应竟然是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林随安:“……”
“快拉我起来!”花一棠低呼。
林随安扯着他起身,花一棠一手扶着腰,一手还死死遮着自己的脸,催促道,“快走快走快走快走!”
林随安硬着头皮扶着花一棠钻进了一条无人小巷,花一棠这才松了口气,“幸亏我今天穿的朴素,否则被认出来可就太丢人了!”
话音未落,外面断断续续的声音传了进来:
“刚刚那个是花家四郎?”
“就是他!”
“扬都能穿那么花哨的,除了花家四郎还能有谁?!”
“果然是花家四郎,摔屁股墩也摔得那般好看!”
“真想看他再摔一次!”
林随安:“……”
花一棠耳朵涨得通红,用扇子遮着脸蹲到了墙角,那么大一只缩成了一小团。
这次林随安真有点过意不去了,踌躇片刻,上前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对不住,刚刚我……咳,对不住!”
花一棠肩膀微颤,声音万分委屈,“我只是打个招呼,为何摔我,好疼啊——”
林随安挠脑门:“……对不住。”
“我衣服都脏了……”
“……”
“我以后没法见人了……”
“……”
“你居然扔下搭档一个人走了,我好伤心啊。”
林随安愕然,“我们什么时候成搭档了?”
花一棠抬眼瞅着林随安,从这个方向看去过,他的眼睛异常的大,毛茸茸的睫毛下遮掩着可怜巴巴的水光,“我们一起打架,一起过堂,一起吃饭,一起查案,难道还不算搭档吗?”
句尾还唱了个余音绕梁的咏叹调。
林随安:“……”
他这个表情算怎么回事?搞得她好像始乱终弃似的。
“啊呀,怪我,此事重大,我应一早与你细细商讨的。”花一棠站起身,正色抱拳道,“林随安,你可愿与我搭档一同查案?”
不咋愿意。林随安心道,总感觉此人危险,身后有坑。
“我虽身负荣华荣,但身体孱弱,舞刀弄剑着实不是我的强项,你武艺超群,坚毅正直,实为巾帼英才,”花一棠再接再厉,“我有钱,你有刀,若我二人双雄合璧,定能所向睥睨!”
花一棠说得情真意切,林随安不禁也分析起来。
她一个穿越者,名副其实的人生地不熟,单凭自己的能力破案存在客观困难。花一棠身为地头蛇,地头人脉都有关系,重点还有钱,和他组队刷怪的确是最优方案。
至于以后——等此案结束,就迅速解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的主角光环也伤不到她。
“你——意下如何?”花一棠的喉结频频滚动,脖颈布满亮晶晶的薄汗,衬着正经肃凝的神情,颇为摄人心魄。
“你不是说要请我吃流月楼的切鲙吗?”林随安道,“还不走?”
花一棠眼睛一亮,“你答应了?”
“以后查案的开销都由你负责。”
花一棠绽出大大的笑脸:“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