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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凌月光落在祁元笙姣好如女子的脸上,将他的面色染得白如霜雪。

“你如何知道秀儿——”他顿了一下,又道,“果然,他也来了。”

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林随安心头一动,眼角余光看到了花瓣般的衣袂在夜风中飞起,花一棠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手里拿着三卷轴书。

“玄奉元年元月初三,齐氏父子报官,女齐媛于市集走失,年八岁,不良人遍寻一月不得,结案。”花一棠举起第一卷轴书,“齐盛妻子早亡,留有一子一女,家中穷困,以抄书为生。秀儿走失后,齐盛拖着病体寻女不得,郁郁而终,而齐家的儿子,就此消失了。”

祁元笙嘴角微微勾着,仿佛在鼓励花一棠继续说下去。

花一棠举起第二份轴书,“这是我在东晁的坟典行里寻到的,内容平平无奇,皆是风光杂录,没写作者名,但字是极好,上面有陈竹的批注,陈竹称着书人为老师。”

祁元笙眸光微动,还是不说话。

花一棠同时举起这两卷轴书,“结案案牍上有齐盛的签名,和杂录上的字一模一样,我记得陈竹幼年时曾拜一位秀才研习练字。陈竹是齐盛的学生。”

祁元笙幽幽叹了口气。

花一棠举起第三卷轴书,“这一卷是在陈竹常去的卷玉坊茶肆里找到的,”他哗啦一声展开,展示给祁元笙看,“这里面写的是十酷刑的内容,书里的字迹和陈竹的一模一样。”

林随安大惊,忙扫了一眼,果然,这个轴书就是她在陈竹和东晁记忆中看到的轴书,原来这是陈竹写的。

“那首关于冯氏的歪诗,散布的源头也在茶肆。”花一棠道,“祁元笙,这都是你让陈竹做的!”

祁元笙微微仰起头,眉梢沐浴着月光,“还有呢?”

“你蛰伏四年,精心计划,先以歪诗将冯氏的注意力引到我身上,将我当做挡箭牌,接连杀了严鹤和蒋宏文,一是为了报仇,二是以连环凶杀案卷我入局,激化花氏和冯氏的矛盾,利用花氏查实科考舞弊案的证据,一举推翻冯氏,再借花氏收冯氏地盘的机会,牵出冯氏藏匿多年的白牲案,心思之缜密,计划之周详,着实令人惊叹。”

祁元笙:“哦?我为什么做这些?”

花一棠又从怀中抽出了第四卷轴书,“这是你入职扬都府衙前改换户籍身份的证据,还有你利用书佐身份,替东晁洗白身份,买下坟典行及其周围荒屋的证据。你的原名是齐咏,齐盛是你父亲,齐媛是的你妹妹,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帮你的妹妹和父亲报仇。”

祁元笙点了点头:“花一棠,你果然聪明,比我想象的还聪明,若不是你之前太快查到我身上,我本不用孤注一掷启用东晁,东晁本不必死的。”

“那陈竹呢?!”花一棠厉声道,“他一直在帮你,为何要杀他?!”

“因为他太天真了,竟然妄想不流血、不死人,仅凭一首破诗和一卷誊抄的十酷刑轴书,就能恐吓冯氏,险些坏了我们的计划。”祁元笙叹气道,“他待在你身边太久了,被你的天真传染了。”

林随安不禁看了花一棠一眼,但见他脖颈青筋都跳了出来,显然在强忍怒气。

“既然你这么聪明,那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我为何要杀周长平?”祁元笙道。

花一棠吸了口气,“周太守一直被冯氏所控,他想要摆脱冯氏,正好为你所用,东晁也是你与他合谋趁乱灭口的吧?”

“他不知道东晁是我的人,也不知道我真正要做的事。”祁元笙摇了摇头,“他杀东晁,只是为了向冯氏和花氏邀功,有的时候,你根本无法预料这种小人会做出何等愚蠢之事。”祁元笙顿了顿,“但这并不是我杀他的原因。”

花一棠闭了闭眼,“第一起幼女失踪案是在玄启十二年,齐媛失踪是在两年后,在这之前,已有八十六名幼女失踪,卷宗记录皆是——”

“……不良人寻一月不得,结案。”林随安喃喃道。

花一棠眼底泛出红光,“周长平身为扬都太守,肩负扬都六十万百姓性命安危,却尸|位|素|餐,昏庸无能,此乃万恶滋生之源,纵万死也难赎其罪。”

“官府无行无德无作为,百姓怨不得伸,怒不得平,悲不得诉,蝼蚁被逼至绝境,只能奋力一搏,如我,如东晁,唯有以血换血,以命换命。”祁元笙露出一抹苍凉的笑意,看向山下的璀璨的杨都城,“我没的选。”

“不对!”花一棠双眼赤红,定声道,“定有其他的选择。”

祁元笙回头,遥遥看向林随安,“林娘子,你还未告诉我,你如何知道她的乳名是秀儿?”

夜风吹得祁元笙袍袖狂舞,犹如一只巨大的白色蝴蝶,即将展翅高飞。

他离山崖太近了。

林随安的心脏咚咚乱跳,不动声色向前移动,“我在梦里看到了她,她捧着一碗米糕,说想给哥哥吃,还说,她最喜欢看哥哥笑。”

祁元笙的眼瞳现一丝恍惚,轻轻笑出了声,笑容和秀儿记忆中的一样,美得像画。

“我已经记不清了,”他说,“或许,你说的是真的吧。”

风骤然变大了,祁元笙呼一下飞了起来,朝着悬崖下坠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一个箭步冲出悬崖,飞跃而下,左手死死抓住了祁元笙的手臂,右手千净连鞘狠狠扎入崖壁,可她却忘了右手的骨裂,根本撑不住两个人的体重,只坚持了一弹指的功夫,右手就开始滑离刀柄,突然,一条粗麻绳甩了下来,嗖嗖两下捆上了林随安的腰,林随安抬头,惊讶看到了凌芝颜和花一棠双双拉着麻绳,因为太过用力,两张俊脸都憋得通红。

花一棠:“凌六郎,你来的太迟了!”

凌芝颜:“花四郎,你下次留口信能别这么拐弯抹角吗?”

“我连地图都画了,你瞎吗?”

“你没说清楚时间!”

“当然是即刻出发啊!”

“闭嘴,赶紧拉!”林随安怒吼。

两大世家子弟立即闷头拽绳子,林随安疼得满头大汗,全身虚脱,最让人生气的是,下面的祁元笙居然笑出了声。

“林随安,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为何每次都能猜到我想做什么?找十酷刑出处的时候是这般,现在还是这般。”

因为跳崖的剧情太老套了!

林随安咬牙:“你的仇人冯愉义还活着呢,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

祁元笙扬起脸,笑容更大了,“我当然不会忘了他。”

“那就随我回去!我们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祁元笙摇了摇头,另一只手挣扎着探上来,一根一根掰开了林随安的手指。

林随安:“!!”

“我不信你们。”祁元笙的声音和笑脸坠入浓浓的夜雾,只剩一片苍凉的雪白。

面对怒发冲冠的月大夫,林随安第一次发现,美人发起火来,不但不赏心悦目,还有些骇人。

“你是聋子还是傻子?记不住我说的话吗?!”月大夫粗暴给林随安的右臂换夹板,疼得林随安呲牙裂嘴,“我再说一遍,你这只胳膊一个月内绝不能用力!若是再胡来,你这胳膊就废了!”

林随安:“月大夫,这话你都说了三天了。”

“我说错了吗?!”

“是是是,我下次肯定谨遵医嘱!”林随安捣头如蒜。

“我月洛的招牌迟早要毁在你手里。”月大夫重重叹了口气,托着林随安的左手看了看,“右手还是那样吗?”

“是。”

月大夫啧了一声,转头写方子,“我给你开些清心祛火的汤药,先试试吧。”

“多谢月大夫。”林随安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左手,自三日前从虞美人山回来,就一直是这个帕金森的状态,完全用不上力——祁元笙手掌的触感和体温似乎还留在上面——林随安心中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能救回他。

“我去瞅瞅花四郎,”月大夫提起医箱,“你一起吗?”

林随安点头,起身:“好。”

花一棠住的园子位于花宅东南方,距离林随安的住处步行两盏茶的功夫即到,这已经是花宅里距离最近的两处园子了,进了园子正门,沿着回廊继续走,途径荷花池、泛舟湖、虹桥群、赏枫林,听月台等等景点,最终抵达花一棠居住的“恬淡居”,差不多要走两刻钟。林随安第一次来的时候,颇有种逛公园的错觉,说句不夸张的,不吃饱了连走回房睡觉的力气都不够。

恬淡居门前还是老样子,木夏率领一众侍女侍从候在门外,放眼望去全是人头,捧着精致华丽的点心、喷香四溢的饭菜、煮好的茶水,冰镇的冷饮、十几个蝈蝈罐、七八个金丝雀笼、五六缸金鲤鱼,今天居然还多出了两只斗鸡。总而言之,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只有想不到的,没有送不来的。

月大夫翻着白眼穿过人群,林随安口中啧啧称奇,好家伙,这花样真是日日翻新,常看常新,充分展示了万恶的封建社会上层阶级是多么的奢靡豪横。

木夏见到二人,重重叹了口气。

月大夫:“今日如何?”

木夏:“从巳时到现在,只送进去两笼蒸饼,半釜茶,两盘切鲙,三碗鸡汤,霜雪饮原封不动退出来了,一口未动。”

林随安看了眼天色,此时刚过巳正,花一棠吃这么多,不怕积食吗?

月大夫:“的确吃得太少了。”

林随安差点没闪了腰。

木夏:“我把四郎平日里喜欢的玩乐物件都带来了,四郎却连看一眼都不肯,也不让我们进屋服侍,四郎三日未沐浴了,连香囊都不戴了,这可如何是好!”

花一棠那么爱臭美的人竟然连香囊都不用了?

“情况的确很严重。”林随安正色道。

月大夫贴在门外听了听屋里的声音,摇头,“我治不了,另寻高人吧。”

木夏脸皱成了橘子皮,“林娘子,那天你们在虞美人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四郎回来就变成了这般?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木夏顿了一下,“林娘子,你有办法吗?”

林随安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左手,叹气:她和花一棠的病因大约是同一个。

林随安示意众人退后两步,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一脚踹开了花一棠的房门,径直走进去,又在一片倒吸凉气声中,用脚踢上了房门。

这间屋子大得惊人,仅是外室就有五百平,东西两排窗户紧闭,日光被雕花窗棂切得细碎,落在地上,孤零零的。

花一棠坐在六面山水屏风前,光着脚,只着一件单薄的圆领长衫,连发簪都没戴,只粗粗系了根发带,身体佝偻着,勾着脖子看着桌案上摊开的三卷轴书。

林随安脱了鞋,抓过一个软垫拍了拍,坐在花一棠对面,轴书她很熟悉,是虞美人山上向祁元笙展示的内容,一卷是陈竹抄录的十酷刑内容,一卷是齐媛的结案卷宗,一卷是齐父所着的风光杂录。

花一棠手里还捏着一卷轴书,指甲在轴书的绑绳上抠啊抠。

林随安吸了口气,想说点什么,可她一个半社恐,本就不擅长聊天,搜肠刮肚,也没找到适合的话,只能以叹气结尾。

花一棠的眼睫轻颤,双手捏着轴书放上桌案,良久,道,“我并没有找到祁元笙替自己和东晁改换户籍身份的证据,”他解开轴书绑绳,拉开,轴书里空白一片,“祁元笙做的非常完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说的证据都是诈他的。”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

“若我不诈他,若我不把他逼得那么紧,他就不会选了绝路。”

林随安沉默片刻,将颤抖的左手放在了花一棠眼前,花一棠猛地抬眼,“你的手怎么了?”

“一直在发抖,无法用力,”林随安尝试攥紧拳头,还是失败,“因为一个鲜活跳动的生命就是从这只手里消失的。”

“不怪你!我看见了,是祁元笙自己掰开了你的手指!”说到这,花一棠声音不由一哽。

林随安大大张开五根手指,似是劝慰花一棠,又似是说给自己听,“他那么聪明,能推倒不可一世的冯氏,能将花氏利用的淋漓尽致,又怎么会被你一两句话骗到?”林随安再一次蜷缩手指,这一次,终于握紧了,停止了颤抖,“其实,他早就算好了自己的结局。”

花一棠盯着林随安的手,睫毛微微颤动。

林随安:“祁元笙的遭遇太过惨烈,自是令人同情悲愤,可他手上亦有无辜人的血。”

花一棠幽幽叹道:“……陈竹……”

“严鹤和蒋宏文死不足惜,但在祁元笙举起刀杀死陈竹的那一刻,他就变成了与冯氏一样的杀人凶手。”林随安低声道,“这才是最悲哀的。”

屋内静了下来,窗扇咔咔作响,外面起风了。

花一棠站起身,赤脚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金色的树叶被风扬了起来,打着旋儿落到他的掌心,未等捉住,又飞走了。

花一棠抬头看着枝叶,良久,转过头,眸光明亮如星辰。

“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林随安躺在了软垫上:“免了。我刚吃过早饭,怕积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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